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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高三像一场骤然加速的马拉松,空气里弥漫着试卷印刷的油墨味、粉笔灰的微尘,以及一种无形却足以扼住呼吸的压力的混合气味。每个人都在浩瀚的题海里沉浮,试图抓住那根通往不确定未来的稻草。在这种沉重得几乎凝滞的背景色下,我那点隐秘曲折的心事,更像是在宏大悲壮乐章缝隙里,偷偷响起的一串微弱风铃,小心翼翼,怯生生地,却又固执地存在着,不肯被淹没。
我和谢皓宇的关系,仿佛被冻结在一种奇怪的“熟人以上,恋人未满”的境地。因着之前的“抓马”摔倒事件和同班不可避免的接触,我们之间确实打破了坚冰,但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试探一块温度刚好的暖玉,既贪恋那份指尖传来的温暖,又怕动作稍大,便会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脆弱的平衡。
比如化学实验课。作为课代表,他需要协助老师分发器材和药品。每次他端着盛满瓶瓶罐罐的托盘,步履沉稳地走向我们这一组时,我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他步伐节奏那极其细微的变化。他会先将器材依次递给余瑶、张夏她们,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轮到我。将试管或烧杯递到我手中时,他总会将声音压低一些,说一句“小心拿,边缘有点滑”或者“这个药品有腐蚀性,注意用量”,声音比平时更显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眼神会快速地与我的接触一下,如同受惊的鸟儿般迅速垂下,专注于手中的器物,仿佛那玻璃器皿上刻着世界上最复杂的化学公式。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碰到我的,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微凉触感,却像是一簇微小的火星溅落到我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隐秘而持久的战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靠近我这一侧的耳廓,又开始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染上那片熟悉的、令人心动的粉色。
而我,则会在他转身离开后,偷偷地、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头过于活跃的小鹿,然后假装全神贯注地开始实验操作,实则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回放他刚才低声说话时,喉结微动的样子,以及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微凉的触碰。
再比如,作为纪律委员,有时需要与他一起统计晚自习出勤情况,或者协助老师维持一些课堂秩序。这种时候,我们之间的交流往往是简洁而公事公办的,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演性质。
“三组缺一个,李凯下午请假去牙科了。”他拿着点名册走过来,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知道了。”我点点头,在记录本上相应位置划下一个勾,视线专注于笔尖,不敢多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生怕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但偶尔,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独处的短暂时刻,比如一起抱着一摞厚重的作业本,穿过空旷的走廊前往教师办公室的路上,周围的气氛会变得有些不同。他会不自觉地放慢一些脚步,与我保持并肩而行的节奏。沉默通常会占据大部分路程,但那沉默并非全然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仿佛有许多未说出口的话语在寂静中悄然传递、碰撞。
有一次,天空毫无预兆地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我们都未带雨具。他反应极快地将一摞作业本顶在头上,转头看见我也依样画葫芦,犹豫了一下,低声提议:“雨不大……要不,我们跑快点?”
我点点头。我们俩便在这突如其来的蒙蒙细雨中,怀抱着沉重的作业本,一路小跑起来。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手臂上,沾湿了额发和单薄的校服外套,模样着实有些狼狈。跑到教学楼的屋檐下,我微微喘着气,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水珠。他侧头看着我,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那种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而是带着点无奈的、甚至是……包容的意味?
“头发都湿了。”他陈述道,语气出乎意料地自然。
“你不也是。”我下意识地回嘴,心里却因为他那个罕见的、带着温度的笑容,而泛起了一圈圈扩大的涟漪。
他抬手,胡乱地拨弄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短发,发梢的水珠随着动作溅开几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那个动作,带着点与他平时稳重形象不符的男孩气的随性,让我看得有些发怔。
还有一次,是在一次难度颇大的月考之后。我毫无意外地考砸了,数学和物理成绩一如既往地惨不忍睹,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情低落到谷底,整个人蔫蔫地趴在课桌上,连姐妹团轮番上阵的安慰都提不起丝毫劲道回应。杨莹莹塞给我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张夏说要帮我仔细分析错题,我都只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挫败感里。
忽然,感觉有人静静地站在我的课桌旁。我勉强抬起头,逆着光,看见谢皓宇的身影。他手里拿着几张试卷,是这次刚发下来的化学试卷。我这次的化学成绩倒是勉强挣扎到了及格线,但这微不足道的亮色,根本无法挽救我整体成绩单上的颓势。
“蒋妤祈,”他将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周围正在午休或安静看书的同学,“你这次化学卷的最后一道推断题,解题思路其实是对的,切入点抓得也很准,就是中间的计算步骤出了点偏差,扣了分……有点可惜。”
我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而且是跟我讨论我试卷上的具体问题。这完全超出了普通同学(甚至可以说关系稍好的同学)的正常关心范畴。
他把那几张纸放在我的桌角,是我那张画满醒目红叉的化学卷子,旁边还附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步骤清晰的演算纸。“我……我把这道题正确的推导和计算过程写了一遍,你可以对照着看看。”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演算纸,上面是他一贯干净工整、棱角分明的字迹,每一步都写得极为详细,甚至在一旁用铅笔标注了容易出错的环节。我的心像是被某种柔软而坚韧的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酸酸涩涩的感觉瞬间弥漫开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
“谢谢……”我低声说道,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没事。”他略显仓促地摆摆手,表情看起来有些不自然,那只熟悉的手又抬起来,习惯性地蹭了蹭鼻尖,“那个……下次仔细点,计算时多检查一遍就好。”说完,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背影带着点匆忙的意味。
我看着他那宽厚的、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手中那张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演算纸,心底因考试失利而笼罩的厚重阴霾,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撬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一丝明亮而温暖的光亮,执着地透了进来。他……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低落?还特意、私下里,为我写了如此详细的解题步骤?
这种于细微处的、不着痕迹的关照,远比任何直白的、泛泛的安慰,更让我心动,也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特殊的在意。
姐妹们对我俩这种“磨叽”了快一个世纪的状态,纷纷表示了极度的不耐烦与恨铁不成钢。
“你俩到底要暧昧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余瑶一边啃着清脆的苹果,一边含糊不清地吐槽,“每次看你们俩站在一起说话那氛围,空气都快黏得拉丝了,我这个旁观者都替你们着急上火!”
段芳的评论则更为务实,尽管表达方式依旧直接得让人脸红:“要我说,妤祈,谢皓宇肯定是喜欢你的,这点我用我五点二的视力担保!他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看班上其他女生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那里面有种……啧,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特别专注,又有点小心翼翼的光,你信我,我这双眼,看这个最准了!”她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响声,一副“包在我身上绝对错不了”的笃定模样。
张夏的分析则偏向理性:“他那种性格,内向,脸皮薄,估计是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表白。妤祈,你要不要考虑……稍微给他一点暗示?或者创造个机会?”
杨莹莹的建议最为生猛,直接得令人瞠目:“暗示什么暗示?都什么时候了,还玩猜谜游戏?下次就直接走到他面前,单刀直入地问:‘谢皓宇,你是不是喜欢我?’ 简单,高效,省时省力!”
“我看行!”段芳立刻大声附和,显得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兴奋激动,“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姐们儿我帮你去问!保证给你问得明明白白,水落石出!”
“别!千万别!姑奶奶我求你了!”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扑上去捂住她的嘴,生怕这个行动力超群的姑娘真干出什么石破天惊、无法收场的事情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处理!你们谁都别瞎掺和!”
我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面红耳赤,心如擂鼓,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但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已久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却也因为她们的怂恿而开始悄然滋长。是啊,这种互相试探、彼此猜测、在细节里寻找糖分又因不确定性而备受折磨的日子,固然有其独特的甜蜜,但也确实磨人。高三的时光已经如同指间沙,流逝过半,未来的图景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谁也不知道高考结束后,大家会各奔何方,散落在哪座城市的哪个角落。难道我的这场真正的、投入了全部心神的初恋(如果初中对魏城那场短暂的、基于幻想的悸动不算的话),就要在这场无声的暗涌与无尽的等待中,无疾而终,成为又一个青春遗憾吗?
不,我不想这样。
一股莫名的勇气,混合着对未知结局的恐惧与期待,在我心底慢慢积聚。我决定,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让他明确地知道我的心意,无论结果如何。
机会来得有些偶然,却又像是命运刻意安排的一次馈赠。学校为了给紧张备考的高三学子鼓劲,要求每个班制作一个“高三加油”的主题板报。我们几个班委需要一起出谋划策。我因为美术特长,自然被拉进了策划小组。而谢皓宇,作为班级的心理委员,也被要求参与其中,负责提供一些“积极向上、缓解焦虑”的文案思路。
讨论地点定在放学后的一间空教室。除了我和他,还有班长和学习委员。讨论过程还算顺利,大家各抒己见。我和谢皓宇之间,偶尔会有短暂的眼神交流,他会对我提出的某些构图想法或色彩搭配建议,轻轻点头表示赞同,但依旧保持着惜字如金的本色,话不多。
讨论结束,班长和学习委员因为另有他事,先行离开了。瞬间,喧闹的教室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他,以及满黑板密密麻麻的粉笔字迹和尚未成型的板报草图。
夕阳的余晖,如同慷慨的画家,透过明净的窗户,将整个教室染成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色。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地、优雅地漂浮、旋转,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之间,那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我慢吞吞地收拾着摊开在桌上的画具,画笔、颜料、调色盘,动作刻意放慢,心里如同揣着一面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紧张得手心都有些湿润。脑海里飞速运转,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他也在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书包,拉上拉链,又打开,检查一下,再拉上,动作似乎也比平时拖沓了许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犹豫。
“那个……”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打破了这令人心跳加速的寂静。
然后,又同时顿住,像是约好了一般。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尴尬与暧昧如同交织的丝线,在金色的空气里无声地缠绕、蔓延。
我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他。他也在同一时间看向我,眼神里清晰地映照出与我相似的紧张,以及一丝……被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期待?
“你先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微如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抿了抿那双微厚的嘴唇,唇线在夕照下显得轮廓分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沙哑:
“蒋妤祈……你……”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力量,“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
我的心跳猛地漏掉了一拍,紧接着开始疯狂加速。他……问这个?是在关心我的未来去向吗?这背后,是否藏着更深层的含义?
“我……我成绩怎么样,你大概也知道,”我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没什么太大的选择余地,大概率就是本地的XX学院吧,他们的艺术类专业还说得过去。你呢?你成绩那么稳定突出,国内的顶尖大学,应该都可以任意挑选吧?”
“我……其实,也还没有完全想好。”他看着我,眼神异常专注,仿佛教室里其他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可能……也会重点考虑一下本地的学校。”
本地?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我的神经。我愣住了,大脑有片刻的空白。以他稳居年级前列的优异成绩,完全有能力和机会去往更具学术声誉、资源更丰富的一线城市,选择更高层次的大学。留在本地……这几乎等同于为了某种原因,主动放弃了更优渥的选择。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为了……我吗?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过我的心原,让我脸颊的温度急剧攀升,几乎能想象到自己此刻必定脸红得像一只熟透的番茄。我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微凉的画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困难。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的紧张与犹豫,慢慢被一种更为柔软、更为坚定的情绪所取代。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很轻,却清晰地拉近了我们之间原本就不算遥远的距离。近到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自己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倒影,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浓密的睫毛,能看到他鼻尖那颗小痣更细致的模样,和他那只又一次无意识抬起、想要寻求安抚般去摸鼻尖的手。
但这一次,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住了,没有去触碰那个熟悉的“安全阀”。
他就这样看着我,非常非常认真,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其实……我不太想离得太远。”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交织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操场上运动的喧闹。窗外的夕阳正努力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和热,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色光晕里,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圈不真实的光芒。
那一刻,什么魏城模糊的背影,什么排练时抓马的摔倒,什么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和未完成的板报设计,全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褪色成遥远而无关紧要的背景。
我的整个感官世界,被无限地缩小,缩小到只剩下他这句近乎承诺的话语,和他那双映着璀璨夕照、无比清晰的、盛满了紧张、期待与某种孤注一掷般真诚的双眼。
光,似乎终于要穿透厚重的云层,清晰地照耀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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