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你

　　1
　　五月的苏北小县城慢慢开始用温度把人们锁在用空调堆砌的现代文明里。
　　老吉用其固有的摇晃姿态笑嘻嘻地走上讲台说：“不拼命，就没有命啦！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我们班一定要先拿下明天这最后一场两市联合的模拟考试。”
　　“尹路，那个倒计时挂历怎么还显示31天！去，再撕掉一张，”老吉用那班主任与生俱来的姿态指着画着航空母舰的挂历指使着班长尹路。
　　尹路悻悻走到教室门旁，有些不舍地撕掉写着“离高考还剩31天”的那张纸，整个教室的安静仿佛只是为了停那声撕纸的声音。
　　尹路是文科19班的班长，也是第五任班长，频繁更迭的职位给大家营造出老吉是一个“多情”的班主任，但尹路毕竟是一个好学生，认真说应该也是一个优秀的学生，除了那“极品闷骚男”的□□昵称，他说这是性格，而学习时候那是另一个自己，不能混为一谈。
　　回到座位的尹路用笔戳一下坐在前面的林江离，林江离往后一倚，头往右稍倾斜地小声说：“怎么了？又看上哪个姑娘了？”
　　“离哥，这不像你呀，正经点。吃完饭时和我去一趟校园书店吧，我去买本书，”尹路偷笑着低声说。
　　“不去！快高考了，该收收心了！”林江离冷冷地说道。
　　尹路也没有继续央求他，毕竟林江离这么随和的性格说不和自己一起去那就肯定不会了。
　　班主任的语文课结束，迎来了张老爷子的历史课，老爷子当年大学毕业教的第一届高三毕业生却是老吉，大家都猜测老吉一定不是老爷子最得意的学生。不然至少能得到老爷子些许的表扬吧。
　　历史课仿佛这是文科生中受男生喜欢，而女生总感觉枯燥的课。高中的历史课堂里，好像大家都是忙着写其他科目的作业。但这一天有些奇怪，讲台上老爷子认真地讲着康梁的戊戌变法可能考到的类型题，大家认真做着笔记，突然有个小小的鼾声引得大家都在笑，目光都转到中间靠窗的位置。
　　老爷子一个粉笔头扔了过去，怒斥道：“叶芷，你给我站起来听课！”
　　叶芷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凌乱地站了起来，然后低下了头，涨红了的脸庞被窗外立柱遮挡掉一半的阳光映着，仿佛这一刻的定格便是现在的自己对高中时候最美的回忆。
　　林江离看了一眼，笑了笑，又转过头看书了。

　　2
　　毕竟是最后一次模拟考，整个流程都是模仿高考。第一天考完语文和数学，大家都觉得数学题目的难是一如既往，但这次连语文很多背诵内容也都是课外的，都在想这不是打消积极性嘛。但转念一想毕竟是模拟考，不能有心态波动，以免影响高考发挥的，于是又都准备第二天下午的英语考试了。
　　可能高考是紧张的，但晚上9点半后的男生宿舍依旧是活跃的。基本是赤裸上半身往来于洗漱房和宿舍的同学，吵吵闹闹的、成群结队的一看就是理科班的那些，自然，文科生的男生在人数上就形不成规模，两个宿舍便满员了。
　　10点熄灯后才是大家畅聊的时候，男生寝室基本没有学习的话题，无非是温阳的小说故事，还有就是“男生止步桥”另一侧的人。整个高三的紧张过程，我们好像都是听着温阳讲着《诛仙》熬过来的，似乎我们90后又都是张小凡，平凡而执拗。
　　“兄弟们，今晚不听书了。要不聊聊自己喜欢的人？想说名字的就说，不说也无所谓，当听个故事。”尹路略有些正经地说道。
　　高中时候的大家未免都还有些羞涩感，这一问，一下子还安静了，但还是有声音先打破这个暂时的安静。
　　“高二时候每次打扫卫生，我都和她分到一组。”
　　“哇塞，祎哥，你这藏得好深啊，谁呀？”温阳赶紧好奇地问着吴祎。
　　“吴秋羽吗？”顾司佑在上床探出了脑袋，黑暗中也能想象出那一脸快要哈哈大笑的吃瓜模样，“我们那时候区域接近，你俩不就是在高二教学楼前那片草坪嘛。”
　　“可以啊，你这都精准锁定了。”林江离也忍不住说了话。
　　“嗯，但这毕竟是心里话嘛。班长把这氛围烘托到这里了，我得把话接下去呀。”吴祎略带着恢复了些活跃状态。
　　估计大家都很难想象，这个平时装作一副大人模样的他，今天会真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样下去，真要超出闲扯的范围了。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那时候就蛮期待打扫卫生的。”能觉察出这小子已经在笑了，“有一次下午，我原本蹲着捡一些碎纸，她拿着扫把走到我前面弯腰低头在扫。因为穿的宽领口T恤，弯腰那一刻我看到了，但我又不好意思，我能感觉到我脸红了，就那时候开始，我能觉察到自己喜欢她。”
　　“这还是我们可以继续听下去的吗？”班长已经笑到不行了。
　　“没有其他了，故事到此为止，你们继续。”吴祎把话题抛出来了。
　　顾司佑这时候假假地咳嗽了一下，也跟着说：“我姐呀！可能我就喜欢那一款吧，温柔的那种，听话的那种，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喜欢。”
　　一个灯光从寝室窗户边划过，应该是宿管大爷开始查寝了，老顾这个说完，大家没来得及释放情绪呢，都在假装安静。
　　而林江离倒是一惊，这个人熟悉呀，高二时候坐在自己的斜后方的转学生，可能身体不好，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样子，老吉在她不在教室时和大家说让大家都照顾些她。令大家意外的是，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成绩也是那么优秀，第一次考试就得了第一名。漂亮的女孩自然吸引很多男生来追求，一段时间其他班级总有男生过来送小卡片。直到有一天那女孩递来一张纸条，其中一张写着：“To 林江离”。
　　“我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从来没对我认真笑过。我不想理其他人，如果可以，下次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你。”
　　林江离看着纸条，一下子木在那里了，对于早恋这种事，从未想过，尽管每个年龄段都可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但自己知道这个年龄段大多是一种胡闹式的喜欢，不能当真的。于是，便在纸条下写了句“”
　　“对不起，我没有考虑过这些，我不会和别人说这些事，你好好学习，别耽误功课。”
　　然后那女孩哭了一节课，周边同学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都询问，她就是不说。没过多久，那个女孩转学了，去了县里一所普通的高中，然后就没有了消息，后来一直没有见过。林江离还是那样，但这件事却埋在了心头。
　　那个女孩就是顾司佑刚刚提到的姐，因为他每次都好嫌地给女孩带饼干、带酸奶，还叫着姐姐，或许男孩子对于喜欢的表达方式会更显得多种多样。
　　“毕业时候应该还可以再见到吧，学籍还在我们班。”尹路补充道。
　　“或许吧。”林江离明显听到上床的顾司佑翻了身说了这句话，有点稍稍的感伤。
　　八人寝中果真一个一个地讲着自己的故事，男生也都是会把现实藏在心里，又会在某一个人起了头时，慢慢说出心里这深藏的话或者画面。
　　“你们的都太正经了。”班长这是终于忍不住了，“上次那个周日下午休息，我从家里把电动车开了过来，正好准备去买东西看到李韵在路边走，我很直接和她说让她上车送她一下。在十字路口我一个刹车，她那里撞到我后背，我一下就……”
　　“就咋样？”大家已经开始静悄悄地起哄了。
　　“当然是就连续刹了几次车呀。”顿时大家笑出了声。
　　“嘘！”
　　“安静！”
　　“大阳、江离，该你俩了！”吴祎冒出了两句。
　　“我要说的也不一定是喜欢，但我心里一直惦念着。”温阳抢先说了出来，“那天早上我没去食堂，去了小卖部买了个面包就往教室跑。冬天嘛，没戴手套，我的手都快冻僵了，刚坐下搓着手，叶芷就问我手冷吗，我点了点头，她突然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手，还帮我哈了气。我一下子惊了，我觉得她好单纯啊。要具体说喜不喜欢，也没太多感觉吧。”
　　“她那是傻，好不好！”林江离抿了抿嘴笑着说。
　　“到你了，乐呵啥呢！”温阳顶了上来。
　　“我？……”

　　3
　　和高考一样，中间这天的上午是轮空的，所以大家都在教室上自习。
　　五一之后的中午也都是有午休的，但和每天一样，林江离会比其他人早5分钟起来，并早早出去往教学楼走。这时候的中午已经热，男生基本都是短袖，而女生们有些还会穿着长袖，一方面是怕晒，另一方面可能是带着免得教室里面凉。
　　这个时间点走出寝室门，那个理科班的女孩一定是刚从止步桥上走下来。她看着很白净，身高不是特别高的那种，牛仔裤、白T恤、红白相间的外套和透过柳树的光映衬着更显得人很白，也很清瘦。扎着学生时代比较普遍的小辫子，斜刘海可能让人有点不一样的印象。
　　林江离和她不认识，但就喜欢看到她，也喜欢远远地、静静地跟着她后面走。对一个人的感觉如果用语言说不出来，但又有一种愿意感，那可能就是喜欢。
　　等到了教室，因为班长还没到，所以门还锁着。
　　熟悉常规操作的男生自然是指导如何操作，林江离捧了一下中间的窗户使得卡扣错位，这样窗户就打开了，一手扶着窗户侧墙，一手撑着窗台直接跳了上去，进了教室。放下背包便去讲台去关开着的电脑，等一抬头看到叶芷背对窗户两手撑着窗台坐了上来，转身踩在椅子上也进到了教室，但她走到后门推开插销打开了教室后门，然后小碎步向讲台跑了过来。
　　“在干嘛？”看着电脑问道。
　　“关一下电脑，等会儿不是去考试嘛。”林江离抬头看了一下。
　　高一下学期分文理班后成为同班同学两年多，因为叶芷的腼腆基本和同学很少交流，这应该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对话，也就这一句。
　　陆陆续续同学们都到了，收拾一下都准备去各自的模拟考教室，还很巧，林江离和叶芷都在教学楼六楼，便从三楼往上走，林江离在叶芷下面，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是好嫌的尹路挡住叶芷的路，还在那笑，叶芷往右，他就往右，叶芷往左，他就往左，故意挡着路，但叶芷就低着头也没搭理他。
　　林江离快走两步上去压住尹路的手，侧到楼梯把手位置让出了身位。
　　叶芷就直接从林江离的背后走了过去。

　　4
　　模拟考试的成绩很快就出了，林江离出乎意料地把语文算附加单科考了173，总分却排在班级7名，依旧是英语拖了后腿。经常是男生中第一名的尹路依旧正常发挥，但这次名次却排在了林江离的后面。
　　老吉兴冲冲地走进教室，宣布这次模拟考班级的成绩是文科班第一，所有人都过了模拟本科二批次线，笑得他合不拢嘴。
　　评讲试卷依旧像例行公事一般，但这次却先评讲作文。
　　“林江离，你把你的作文给大家读一下。”老吉有些开心又有些严肃地说。
　　“《念夏》
　　阳光漫不经心地透过树叶，在地面上留下一袭刺眼的光斑，树叶却互相间轻轻拍打着对方，和着知了在这早秋刚刚到来的时光里发出的阵阵鸣叫声，编织着那过去的一场盛夏狂欢，诉说着这来到光年之外时的点滴。
　　看着手臂上张开的毛孔，一阵微风吹过，好像在羞涩地紧收着，生怕这难得的一丝凉爽钻到皮肤下，退却了这汗水似的夏。静下心来，也会发现这潮湿的江淮空气里多了一丝凉意，特别是当鸟儿掠过屋檐，急促的啼鸣声不是在炎夏里燥热难耐时的发泄，却也不像早秋里奔波忙碌时的声声叹息……有时候真不知道是不喜欢秋，还是舍不得夏，人是活在感觉里，笑在哪个季节，也并不意味着情感就留在了那里。
　　竟不知道时光走得如此之快，夜晚总不是冰冷的，听着路人不经意留在我耳边关于七夕的那几句，生活里做惯了路人甲，却不知道人生如戏时的主角还是不是自己。有时候，很多人同样的不经意逾越了所谓的界限，到别人的世界里做了主角、配角，又如小丑般地灰灰而下。其实，一直等着这样一个夜晚，凄凉一点，能让自己有一些伤心的衬托，始终不能明白白居易当年为何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写下‘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水滴浸在衣服上，渐渐就剩下一点而已，然后再渐渐被风吹干，又和原来一模一样了，而人却不同，变了的就再也回不到曾经，银河一越，纵使鹊仙作美，也只不过看客一般地离开。
　　夏是独特的。有些时候，调皮地把你叫出去，突然把天色给变了，把你独自一人留在雨里，不要希望像桐华的小说那样出现为你撑伞的人，可以和你一起在雨里浸湿的人；有些时候，却又很严肃地送你一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的面庞，早上出门的人们，耐不住这不变的脸色又早早地回来，下午就直接让你在家里陪着电扇空调之类的，现代文明里却让我回忆着蒲叶扇，这倒是老人们的最爱。
　　夏是美好的。静静地坐着，可以看窗外的行人，看到每一个人的步伐，的确喜欢那个位置，也好久没去了，喧闹的时间把自己变得难以静心，可能再也没机会去那里坐一坐了。以前是从来不知道哪里，很久很久都没发现小城最繁华的角落里有这么一片安宁的地方，而且我是特别喜欢那个位置，那个可以让夏隔着一层玻璃存在的位置。
　　我怕秋的慢慢到来，带走了夏的颜色。胆小的我，怕太多的东西，担心太多的东西，有着太多的顾虑，也不停失去原有的东西。一本书，压在了不知多少本书的下面，又或许夹在了多少本书的中间，所留下的那一狭小的空间是存在的，直到自己走到了秋的凉意里，才会想起不在了的夏。”
　　林江离认认真真读完这篇作文，然后看了一眼老吉，慢慢坐下。
　　下课后，班花走到林江离那边说：“林江离，可不可以把你的作文给我再看一遍。”
　　林江离嗯了一下便把试卷的答题页递了过去，然后转身去洗手间了。
　　二节课下的休息时间有20分钟，照常和几个男同学在教室外阳台聊一会儿，不经意回头时看到自己的答题页已经在窗边的叶芷手上。
　　等过了一会儿回到座位坐下，叶芷把试卷送了过来，“谢谢！”
　　“不客气！”

　　5
　　晚餐时候，要么是去食堂，要么是去小卖部买鸡蛋饼。
　　那林江离背吴祎的一声“江离，快走！”叫了过去，但刚出教室门，就看到落下的雨点。吴祎正好迎面和吴秋羽借了伞，但这把伞太小，两个男生还真没法遮住，何况两个男生打一把伞，好像看着也怪怪的。
　　林江离便走到窗边问：“叶芷，你的伞用吗？借我一下吧。”
　　叶芷便直接递了过来，还笑了笑，这个笑容确实没有见过，因为她笑起来两只眼睛会像月亮一样弯弯的，林江离也笑了笑接过伞跟上了吴祎。

　　6
　　这个夏天终究还是来了。
　　带着《仙剑奇侠传三》配乐中的歌词写完了高考作文，数学最后三道大题的最后一问都没解出来，号称最简单英语的听力还是云里雾里，历史和政治草草收了尾……
　　好像这十多年的读书只为了这几张考卷。
　　考完试，林江离和复读一年的表哥两人在家安静地睡了一天，出去走走，也还是忍不住对了答案，大致能估出分数来，只不过还要等六月底那最后的审判。
　　那天晚上，林江离在乡下和爸妈、爷爷奶奶一起吃着晚饭，看着沟渠旁同龄的堂哥走了过来，笑着说：“出分了，查一下快！”
　　分数不算高，也不算低，和堂哥差不多，但他是理科生，两个人选个合适的学校问题不大，电话问表哥，又一年没过线，这和他以后的驾考科目三考了6次不是没联系，他的基础一直没问题，临场表现也一直是弱点。
　　没过几天就到了集体返校时间，很多高校都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摆上了招生信息。林江离被苏北大学的一位老师拦住，简单沟通后问有没有兴趣，他认为没有问题，但还是走了，因为林江离想着选一个好的专业，另外也想出去走走，离家越远越好。
　　远处的叶芷和她妈妈一起在南京药科大学的位子前已经领了一张纸，甚至直接签了字。没多问，毕竟也不是熟悉嘛。
　　等到了教室，老吉先说了让大家认真选学校、选专业，有问题的可以直接和他沟通，同时也让班长尹路把高中毕业证分发给大家，和大家告了别。对于高中的毕业仿佛没有任何仪式感，也没有后来大学时候的伤感，但是朝夕相处的同学情谊要比以后单纯很多。
　　和大家记忆里一样，班长都会建个□□群把大家组织进来，58人的群现在再看还剩下53人，但一直很安静。
　　毕业那天，顾司佑的姐姐过来了，但大家都没有说话。
　　毕业那天，林江离通过群加了几个同学的□□，包括叶芷，但没说话。
　　毕业那天，林江离听陈侃说那个女孩没考好，但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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