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与晴

　　开学典礼带来的震荡，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虽在扩大，但湖面终将试图恢复平静。至少，许念晴是这么努力告诫自己的。

　　接下来几天，她几乎是以一种严苛的标准，将自己投入到崭新的高中生活里。她不允许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去回想那个角落的身影，和那双冰冷得不像少年的眼睛。那一定是错觉，是聚光灯下的眩晕，是面对新环境的短暂不适。她，许念晴，不能也不该被这种无端的情绪困扰。

　　于是，在高一（一）班的教室里，她迅速成为了一个耀眼的存在。

　　课堂上，她坐姿端正，眼神专注，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都能条理清晰地给出回答，笔记做得如同印刷品般工整。课后，她微笑着应对每一个前来搭话的新同学，耐心解答疑问，语气温和得恰到好处。她主动承担了临时班委的琐碎工作，分发课本、整理名单，跑前跑后，毫无怨言。

　　“念晴，你真是太厉害了，刚才那道数学题我听都没听懂，你居然能想到三种解法！”
　　“班长，这是我们组的名单，你看看这样写可以吗？”
　　“许念晴，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

　　赞美、依赖、善意的邀约……这些熟悉的元素如同温暖的潮水，渐渐包裹住她，驱散着那日莫名滋生的寒意。她熟练地扮演着“许念晴”这个角色——优秀、得体、阳光、乐于助人。这不仅是她过去的荣光，更是她赖以生存的铠甲。她需要这些外在的肯定，来锚定自己，来证明那个在礼堂里瞬间失态、心悸恐慌的女孩，只是一个意外。

　　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在摊开的课本上，映得她脸颊微暖。课间，几个女生围在她桌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末的计划，笑声清脆。许念晴附和着，嘴角噙着完美的笑意，目光却在不经意间，如同受惊的鸟儿，飞快地扫过教室门口和窗外走廊。

　　她在警惕。
　　警惕那个名叫“江烬”的阴影，会再次不期而至。

　　幸运的是，几天过去，风平浪静。他们不同班，教学楼也相隔甚远，校园生活像两条平行线，似乎没有交集的可能。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看吧，果然是自己想多了。那个男生，大概只是气质特殊了些，而她自己，或许是开学前熬夜准备发言，有些神经衰弱了。

　　她甚至开始尝试在脑海里客观地描绘他的样子——很高，很瘦，肤色偏白，侧脸线条利落，眼神……她阻止自己深想下去。总之，是一个放在人群中会很显眼，但也仅此而已的陌生人。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有细碎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氛围宁静。许念晴正在攻克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精神高度集中，几乎要将那场不愉快的初遇彻底遗忘了。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轻轻敲响。

　　负责管理班级日志的同学抬头，看到来人，似乎愣了一下，才连忙起身过去。

　　许念晴坐在靠后排的位置，并未抬头，直到她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窃窃私语声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悄然荡开，夹杂着几道好奇的、甚至带着些许兴奋的视线，齐齐投向门口。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触手，倏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僵硬，几乎是强迫自己，一点点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清瘦，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肩线平直。他手里拿着几份文件，正微微低头，和负责的同学低声交谈着什么。

　　是江烬。

　　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许念晴也瞬间认出了他。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虚脱般的冰凉。他怎么会出现 here？在她的班级门口？

　　他似乎是来送什么东西，表情淡漠，语速平缓。午后的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却丝毫无法融化他骨子里透出的那种疏离感。

　　许念晴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她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大得她怀疑全班同学都能听见。她希望他尽快离开，在她失控之前。

　　然而，仿佛感应到了她那过于强烈的注视，正在听同学说话的江烬，毫无征兆地，抬起了眼。

　　目光，穿越半个教室的距离，穿透浮动的光尘和无数好奇的视线，精准无误地，再次锁定了她。

　　轰——

　　许念晴的脑海一片空白。

　　这一次，不再是遥远的、模糊的一瞥。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双眼睛，依旧是沉静的，漆黑的，像两口深潭，不起丝毫波澜。但里面不再空无一物，它带着一种极致的专注，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一寸寸地剖析开来。

　　他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任何遇见“熟人”该有的细微表情。他就那样看着她，坦然地，直接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许念晴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座位上，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想移开视线，想低下头，想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做题，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也夺走了她所有的行动能力。

　　他在看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周围同学的低语声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只剩下他那双令人窒息的眼睛。

　　这漫长的、无声的对视，可能只持续了三四秒，但在许念晴的感受里，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终于，江烬似乎结束了与门口同学的交谈。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这个方向，动了一下唇角。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近乎嘲弄的微表情，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许念晴紧绷的神经。

　　随即，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门口。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压迫感骤然消失。

　　许念晴猛地低下头，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摊开的物理习题，上面的公式和符号却扭曲成了一团乱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心里全是冷汗，指尖冰凉。

　　他不是路。
　　他不是无意。
　　那个眼神，那个细微的表情……都在清晰地告诉她——他看见她了，从开学典礼那天起，他就看见她了。而且，他认得她！

　　为什么？
　　一个她确信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为什么会用那种……仿佛看待罪人般的眼神看着她？

　　“念晴，你没事吧？脸色好白。”同桌关心地 凑过来，小声问道。

　　“没、没事。”许念晴猛地回过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有点低血糖。”

　　她慌乱地低下头，假装在笔袋里翻找糖果，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欢快地涌出教室。许念晴却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迟缓。之前的安心和自我安慰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和恐惧。

　　她完美无瑕的新生活画卷，刚刚展开，就被一道无声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一道清晰的裂痕。

　　而那道裂痕的尽头，连接着一个名为“江烬”的、冰冷而未知的深渊。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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