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约天堂的樱花

　　那场雨和那张匿名的便利贴，像两颗投入各自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微，却持续荡漾。

　　石雨昕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留意起关于秦术的一切。课间操时，她会用目光在一班的队伍里寻找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路过一班后门，眼神总会飞快地扫过他靠窗的座位；甚至在学校光荣榜上看到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证件照和稳居前列的成绩时，心底会生出一种微妙的、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知道这很莫名其妙。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顶多算是……共享过一片伞下空间和一颗糖的“病友”。

　　但那种感觉，就像在无尽的灰暗病房里，突然发现隔壁床住着一个同样被困住，却沉默得引人注目的同伴。你忍不住想去敲敲那堵隔在中间的墙，想知道他是不是也看着同一片天花板，数着同样难熬的滴答声。

　　而秦术那边，变化则更为隐秘。

　　他依旧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会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那颗已经有些被体温焐热的薄荷糖，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糖纸，或者展开那张画着笑脸的便利贴，看上一眼，再面无表情地折好，放回原处。

　　那个“糖分补给站”，似乎真的在他冰封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缕微不足道，却无法完全忽略的光。

　　契机很快到来，以一种石雨昕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式。

　　学校为了缓解高三学生的压力，决定在十一月初举办一场秋季运动会。消息一出，原本被题海淹没的高三年级瞬间炸开了锅。

　　“运动会？学校终于做人了！”
　　“高三还能有这待遇？感动中国！”
　　“快快快，体育委员，报名表呢！”

　　七班教室里一片欢腾，连空气都活跃了几分。体育委员拿着报名表，像个香饽饽一样被围在中间。

　　石雨昕坐在座位上，托着腮，看着热闹的人群，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这种集体活动，向来与她关系不大。她的心脏负荷不了任何剧烈运动，甚至连跑跳都需要格外小心。每年的运动会，她都是坐在班级大本营里，负责写通讯稿、看管物品和加油助威的角色。

　　她并不觉得失落，早已习惯。能参与其中，感受这份热闹和青春朝气，对她而言已经很好了。

　　就在这时，体育委员拨开人群，哭丧着脸走到她面前：“雨昕，帮帮忙呗？”

　　“嗯？怎么了？”石雨昕疑惑。

　　“女子三千米……没人报啊！”体育委员双手合十，作哀求状，“咱们班女生本来就少，能跑长跑的更是凤毛麟角。这项目要是空着，老班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雨昕，你人缘好，帮忙动员动员？”

　　石雨昕失笑：“我？我自己都跑不了一步，怎么动员别人呀？”

　　“不用你跑，你就帮忙问问，看看谁愿意为班级‘牺牲’一下？”体育委员不死心。

　　石雨昕无奈，只好答应下来：“好吧，我帮你问问看。”

　　她环顾教室，目光扫过几个平时看起来体力还不错的女生，刚想开口，视线却不经意地穿过窗户，落在了对面教学楼一班的走廊上。

　　秦术正被他们班的体育委员拦着，似乎在说着什么。距离有点远，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秦术眉头紧锁，脸色比平时更冷，而那位体育委员则是一脸焦急和恳求。

　　石雨昕心里一动。难道……一班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而且，他们找上了秦术？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吃惊。秦术那样看起来风一吹就倒……好吧，虽然他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但他的身体状况明显异于常人，怎么可能参加运动会？

　　她正想着，就看到秦术似乎极其冷淡地摇了摇头，绕开体育委员，径直走回了教室。那个背影，写满了“生人勿近”和“此事免谈”。

　　不知怎的，石雨昕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一丝同病相怜的感慨。他们这样的人，连肆意奔跑的权利都没有。

　　下午放学，石雨昕因为要去图书馆还书，走得晚了些。夕阳将天空染成暖橙色，给校园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抱着几本书，慢慢走在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上。

　　在路过实验楼后面的小花园时，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术。

　　他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塌着，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挺拔冷硬的模样。他低着头，似乎在看手里的什么东西，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孤寂的光晕。

　　石雨昕的脚步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扰。也许他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将她怀里最上面一本摊开的笔记本里夹着的一张便利贴吹了出去。那粉色的纸片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秦术脚边。

　　秦术似乎被惊动，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脚边的便利贴上，然后顺着便利贴飘来的方向，看到了站在几步开外，有些手足无措的石雨昕。

　　四目相对。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石雨昕看到他迅速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塞进了校服口袋，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她的错觉。然后，他恢复了那副冷淡的表情，看着她，没有说话。

　　“对、对不起！”石雨昕连忙道歉，快步走上前，弯腰想去捡那张便利贴。

　　几乎是同时，秦术也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先一步碰到了那张纸片。

　　两人的指尖在空中短暂地、轻微地触碰了一下。

　　石雨昕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有些发烫。秦术的动作也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他没有看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捡起便利贴，递还给她。

　　“谢谢……”石雨昕接过便利贴，声音细若蚊蚋。她注意到，他递还便利贴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石雨昕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她捏着那张失而复得的便利贴，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个……秦术同学，你们班运动会项目都报满了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突兀了，而且明显触及到了他可能不愿意谈论的话题。

　　秦术显然也没料到她会问这个，眸色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哦……那就好。”石雨昕干巴巴地接了一句，感觉更尴尬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石雨昕准备硬着头皮说“再见”然后落荒而逃时，秦术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你们班，”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女子三千米，有人报了？”

　　石雨昕惊讶地抬起头，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听到了今天体育委员找她帮忙的事情？

　　“还、还没有。”她老实回答，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没人愿意跑，体育委员都快急死了。”

　　秦术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带着点苦恼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夕阳的金光落在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今天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在医务室好一些，脸颊透着淡淡的粉，像初春的樱花。

　　“你，”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摇曳的树影，声音低沉，“不用觉得抱歉。”

　　“啊？”石雨昕没反应过来。

　　“不能跑步，”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你的错。”

　　石雨昕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冲散了之前的尴尬和沮丧。原来他看出来了，看出了她隐藏在笑容下的那一点点不甘和无奈。

　　她鼻子微微发酸，用力眨了眨眼，扬起一个比夕阳还要温暖的笑容：“嗯！我知道的。不能跑没关系，我可以在旁边给大家加油嘛！我的嗓门可是很大的！”

　　她说着，还故作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做出一个喊口号的姿势。

　　秦术看着她脸上鲜活明亮的笑容，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地晃动了一下。他没有笑，但周身那种冰冷的隔绝感，似乎淡化了些许。

　　他低下头，从石凳上站起身。这个动作让石雨昕注意到，他刚才坐着的石凳上，似乎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书的封面……好像是《时间简史》？他刚才在看这个？

　　“走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林荫道，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石雨昕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渐渐融入夕阳的余晖里，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酸酸涩涩，又带着点微甜。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被他捡起递还的便利贴，上面是她自己画的另一个卡通笑脸。

　　冰山……好像真的在融化呢。

　　而且，他刚才是在……安慰她吗？

　　这个认知，让石雨昕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加速跳动起来。

　　这感觉，陌生又新奇，带着点病弱身体无法承受的悸动，却又让她忍不住……心生欢喜。

　　她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抱着书，脚步轻快地朝着校门口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连影子都带着雀跃的弧度。

　　而走在前方的秦术，在拐过教学楼转角，确认身后那道目光已经消失后，缓缓停下了脚步。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刚才匆忙塞进去的东西。

　　不是《时间简史》，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纸。

　　他展开。纸上，是用工整却难掩稚嫩的笔迹，画着的一幅画——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阳光下奔跑嬉笑的其他孩子。画的右下角，用铅笔淡淡地写着一行小字：我也想跑。

　　这是他很多年前，在一次漫长的住院治疗期间，偷偷画的。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墨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然后，他抬起头，望向石雨昕离开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个总是笑着，却同样被禁锢在病弱躯壳里的女孩身上。

　　“不能跑步……不是你的错。”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对她说的话，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画里那个年幼的自己说。

　　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个孤独的男孩。

　　也许，他们真的……是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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