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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宋太太姓沈,年过天命,据说跟本朝开国年间某位首富沾亲带故。
这是谣传,当不得真,但沈家家底确实殷实,当年帮着夫家暗中运作,贿赂了采选钦差和司礼监,将自家小妹运作进宫里,却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这一桩,沈夫人自忖对宋家有功,而且功劳不小,行止坐卧皆要显露功臣的派头。得知儿子未经自己同意,从金陵楚馆带回一个风尘女子,既损长辈颜面,又伤功臣威望,她勃然大怒,命人将那“轻浮浪荡的小蹄子”带过来瞧一瞧。
就这么着,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将薛殊押到正堂。
薛殊也懂事,知道自己在这些贵人眼里和那尘埃草芥差着不远,进屋后就安静跪下。她来得匆忙,不曾认真打扮,就穿着半新不旧的白绫袄,石绿比甲,竹绿百褶裙,不是什么夭桃艳李的打扮,架不住人家生得好,再素净的穿着也能叫人看出妖冶。
沈夫人就很不满意:“果然是个妖精,怪到能迷了钊哥儿。哼,你这副勾栏做派,哄得了旁人却哄不了我,真当我们宋家门槛是这么好进的吗?”
薛殊没吭声。
倒不是她牛心左性,不肯搭理人,实在是有些人非得有一分钟原谅她八百回的耐心才能把对话进行下去。薛殊自问没有圣人的涵养,为防一开口将堂上的贵妇人冲一跟头,只好当自己是哑巴。
哦对了,她的计时单位不是时辰,不是一炷香,而是分钟。
因为她并非大穆土著,而是个借壳上市的山寨货。
薛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时空的,仿佛是一场车祸,刺耳的摩擦声中,身体高高飞起。再一睁眼,人已到了秦淮河畔的画舫上,跟着乐师学琵琶。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就恨不得冲到大街上,再制造一起车祸,最好能把自己撞回去。
当然,没有成功。
她在底下神游天外,被上首的沈夫人看在眼里,就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主母。
这位主母的性情,用后世某位文学巨匠的话说,就是天真烂漫,如何忍得下这浪荡蹄子的目中无人?当即将手边一盏茶水推到地上,起身怒道:“把这小蹄子拖去院里,跪在碎瓷片上!我倒要看看,她还敢不敢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迷惑钊哥儿!”
薛殊不动声色,心里的小人对沈太太比了个中指。
管不了自己儿子,就拿受害者出气,真是柿子捡软的捏。
她被两个婆子拖进院里,一排碎瓷早已备下,棱角闪着锐利的光,像一排豁牙咧嘴的嘲笑。薛殊瞧这架势,就知今日难免受皮肉苦,但她想得开,腿上有伤,自然不能侍奉主子,她大可以此为借口躲进房里,免得对上宋钊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可躲得了今日,明日呢?后日呢?
她用“明天会更好”这个理由哄着自己,整整哄了三年,可再美妙的幻梦也有苏醒的一日。
到底还要熬多久?什么时候是个头?
薛殊无法给出答案,这时,两个婆子同时用力,押着她肩膀跪下。膝盖磕着碎瓷,自然是痛的,但她居然没什么感觉。
可能是过去三年来,吃得打骂苦楚太多,皮肉麻木了,也或许是比起宋钊大庭广众下的羞辱,这点皮肉苦已经不算什么。
这是她过去许多年挨打骂的经验,受罚时想点别的,就好像身体里有两个小人左右互搏,一个呆在原地苦熬刑罚,一个飘在头顶,用局外人的视角吐槽评判。
……直到宋钊闯了进来。
宋大郎君贵为总督,自然有总督的脾气,今日沈夫人这一出叫他很不痛快。但不痛快归不痛快,上头那位是亲娘,是要捧在手心、供在头顶的,跪着的那个是他从风尘之地捞回的玩意儿,孰轻孰重,宋钊心里这笔帐清清楚楚。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笑道:“几日不见母亲,气色越发好了。”
他进来先不问薛殊,让沈夫人的心气顺畅不少:“你少给我惹些腌臜债,我气色自然好。”
都是聪明人,宋钊不曾故作惊讶:“那一日在金陵赴宴,见这女子卖笑可怜,便买了回来,权当日行一善,却不知她如何冒犯了母亲?”
沈夫人没好气:“冒犯你娘的不是她,是你!亏你还是朝廷命官,大白天在那园子里干的好事……传出去有面子啊!”
宋钊干咳两声,没了言语。
“你素来是个有分寸的,母亲也不想多说你,”沈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都是这小贱蹄子勾引的你。”
“你非要留她在身边,母亲也不好拦着,但总得让她知道规矩,免得将那些勾栏做派带到咱们府里。”
宋钊没往心里去,或者说他打心眼里认为沈夫人说得对,若非不懂规矩,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着逃走?又怎会对着主家也没一个笑脸?
“母亲说的是,”他若无其事道,“母亲肯亲自教导规矩,原是这婢子的荣幸。”
薛殊在正院里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最后被允许起身时,两只膝盖已经麻木了。她拒绝了小丫鬟好心的搀扶,一瘸一拐回了自己屋里。
第一件事是关门拉窗,将门闩得严严实实。
第二件事是拉开柜门,果不其然,不请自来的那位已经悄然离去。
连带着她藏进柜子里的密信一起。
这证实了薛殊的猜想,世上贼人不下千百,所图无非财或利。要满足这两种需求,有的是豪门大户、富商巨贾,失心疯了才会把目标放在权倾一方的浙直总督头上。
唯有一种解释,这位梁上君子所图非财非利,而是某个……不太方便拿到台面上明说的目标。
好比那封看似轻飘飘,却沉重到每个字都透着血腥味的密信。
薛殊说不清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明明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非要给一个理由,大概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三观和记忆在蠢蠢作祟。
在那个时空,这种多管闲事的心思被称作“公德心”。
不多,但毕竟是有。
如今密信被带走,薛殊了了一桩心事,后面的她管不着也不想管,只安心寻思日后的出路。
当然,在宋钊看来,这连思都不用思,除了一门心思跟着他,如那些个后宅婢妾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谋取主家宠爱,为自己博个出身,她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薛殊想了又想,认为宋钊说得对。
宋氏家大业大,宋昭又贵为浙直总督,想在自己地盘上抓一个人,就像在搁浅的沙滩上捞螃蟹一样简单。除了安心留下,自此将荣辱性命托付给一个男人,她没别的活路。
但死路可以有。
人皆有向生畏死之心,薛殊也不例外。在打定主意前,她犹豫过,只是被半夜潜入房中的宋钊彻底打散。
就寝前,她记得她闩了门,锁了窗,按说不该有人进来,奈何古代门窗不比后世,撬棍撬得,手指捅得,当然最简单的方式是一抬腿,直接将质量不过硬的门板踹开。
宋钊选择了最后也是最简单的方法,动静不可避免地惊醒了薛殊。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不请自来的宋总督摁回帐里。
“长本事了,敢把爷锁在门外?”他调笑道,“莫不是为着下午太太罚你的事跟爷置气?”
薛殊又开始分裂小人,飘在头顶的那一半默默数羊羔,看数到第几只跳过时能将讨人嫌的面孔熬走。
“太太原是好性,只是今日被你气得狠了,”宋钊在她下巴上勾了把,驾轻就熟地扯开腰带,“早叫你学个乖,就是不听,如何,膝盖伤得重吗?褪了亵裤给爷瞧瞧。”
薛殊飘在顶上静静看着,若是放在另一个时空,眼前这一幕是要打码的,可高清版并不能让她心满意足,因为底下那具被人翻来覆去的躯体是她自己的。
她不用动,不用说话,也不用表现出任何情愿或者不情愿的态度,只要足够乖顺地躺在那儿,像一件摆设或是一头听话的爱宠,就能让宋钊心满意足。
“娇儿,怎的不说话?爷就爱听你的声响,像白日里那样叫两声听听。”
他动作大了些,底下的行尸走肉果然有了动静。但飘在帐子里的薛殊无比清晰地想:这样的人生,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样的活法,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她拼死拼活地学完九年义务制教育,躲过了高中分流,拼上了重点本科,好容易研究生毕业进了心仪的医院,那些读过的书、学过的道理,一个字一个字背下的“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难道都是喂了狗?
靠着那些句子,那些书本和道理,薛殊熬过了艰难的一晚。第二日天不亮,宋钊心满意足地出门,她躺在雨过天青的纱罗帐子里,盯着暗纹间一缕一缕不易察觉的银线,在那幽微的光里下定决心。
她不要当狗,她头悬梁锥刺股不是为了当狗的。
决心的时机是三日后,宋家老夫人的寿诞。今年生辰不一般,正好是七十整寿,人到七十古来稀,再如何大办特办都不为过。
宋钊待玩意儿无所谓,对自家亲祖母却要摆出个人样子,不仅置了寿宴,备了寿礼,还专程叫了戏班子给祖母助兴。
这戏班子可了不得,唱昆曲起家,台柱最拿手的是一出《游园惊梦》,嗓子一亮,直如穿云裂石。平时一个亮相,便有万千叫好,落在台上的金银锭子好似疾风骤雨。
她名气响,脾气就大,更有种种匪夷所思的规矩,比如喝茶必要三分烫,最好调些花露润嗓;比如头面戏服定要新做的,旁人用过,哪怕只一次半回,就算是云锦裁制、苏绣缝成,每一朵花蕊都点了南珠,那也是碰都不碰。
再比如,她上妆时不乐意有人在旁边,端茶送水的丫鬟女婢也不行。
于是上台前半个时辰,她对镜细细描了眉,画了眼线,正要扑腮红时,忽见铜镜里帘子晃了晃,一个低眉顺眼的身影端着托盘进来。
台柱恼了,将胭脂“啪”一下撂下:“你是哪家的婢子?怎么这般不懂规矩!”
那小女婢抬起头,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已经长开,依稀可见精致轮廓。她抿了抿唇,似乎有些内疚:“对不住。”
台柱讶异。
但她很快明白了道歉的理由,因为镜子里的身影一跃而起,像头狩猎的母狼,迅雷不及掩耳地叼住猎物要害。
后颈炸开凉意,她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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