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躲不掉了

　　在房间中待了一阵子，我也是坐不住了，拿起雨伞就打算往外面跑。

　　我慌慌张张跑向露台，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正当我打算撑着伞把他接回来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直直撞进他的怀里。

　　雨伞脱手而出，在风中翻了个跟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在站稳之后，我连忙将身体抽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还没说完，他突然轻笑一声，雨水顺着他微湿的发梢滑落。

　　“我知道你会来，”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和之前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大二那年秋天。作为刚晋升的学生会分部部长，我第一次前往大一校区参与招新面试。

　　走廊里挤满了等待面试的新生，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就在这片喧嚣中，靠窗站着的那个身影格外显眼——他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戴着黑框眼镜，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简历的一角。

　　当我从面试候场室路过时，恰巧听见其他部门的部长在交头接耳：“这个一看就不行。”“太内向了吧。”

　　我看见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握着简历的手指节发白。轮到他自我介绍时，他的声音起初很洪亮，说着说着突然卡住了。会议室里响起细微的骚动，他部门的部长已经抬手准备结束面试。

　　“再等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再等一分钟。”

　　我转向他，放柔了声音：“同学别怕，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讲。”

　　可这一分钟过得格外快，他最终还是鞠了个躬，匆匆离开了。但那失落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进了我的心里。

　　在座位上待了一会儿，我忽然站起身朝门外跑去，连我自己都说不清这股冲动从何而来。

　　在楼梯转角追上他时，他正低着头，一步步走得很慢。

　　“同学，”我喘着气叫住他，“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部门？可以的话，把简历留给我看看吧。”

　　他愣住了，攥着简历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抚平。我接过时，还能感受到纸张上未散的体温。

　　后来我仔细看了每一份简历，他的确实是最用心的——整整三页A4纸，工工整整地写满了每一个细节。字迹清秀有力，墨迹深浅不一，能看出反复修改的痕迹。

　　雨还在下，却遮不住他眼中清晰的笑意。

　　“那天晚上，”他轻声说，“学生会联谊会，大家围坐在操场上。”

　　我想起来了。那个初夏的夜晚，星空很好，草坪上飘着青草的气息。部长们轮流表演节目，轮到我们部门时，我借了把吉他。

　　“你唱的是《小幸运》，”他替我接上，“刚开始弹错了好几个音，后来渐渐顺了。唱到副歌时，你抬头看了看星空，声音突然变得特别温柔。”

　　他记得这么清楚，连我自己都模糊的细节。

　　“结束后，你一个人留下来收拾场地，”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某种珍藏多年的温度，“我假装忘了东西回去取，其实只是想找个借口，和你说声再见。”

　　我怔怔地望着他，雨声淅沥，却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就像现在，”他往前走了一步，雨珠从他的发梢滑落，“我知道，无论过去多久，你总会来的。”

　　他的目光太过直白，让我无处可逃。这一刻，走廊初遇时他通红的脸颊，联谊会上他坐在角落的身影，还有此刻雨中他坚定的眼神，所有的画面终于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所以，”我轻声问，声音有些发抖，“从那时候就……”

　　他笑了，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星星坠入凡间。

　　“比那更早。”他说，“从你在走廊里，对素不相识的我说‘再等一分钟’开始。”

　　“那已经是之前的事情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试图掩盖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沾了泥水的伞，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冰凉的湿意。我将伞递给他，动作刻意保持着疏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生怕那里面熟悉的温度会融化我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

　　我转身想走，却听见他的声音在雨幕里显得格外清晰：

　　“学姐，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叙叙旧不？”

　　他的眼睛在雨中闪闪发光，像极了被雨洗过的星星。那眼神让我想起一只长时间没见过主人的小狗狗，既期待又小心翼翼。我承认，再多看一眼可能就忍不住心软了。

　　“我……”我顿了顿，找到一个最寻常、也最不会出错的借口，“明天还要上班，现在已经很晚啦，该睡觉了。”

　　理由冠冕堂皇，带着成年人世界特有的规律和无奈，试图为这场意外的重逢画上一个仓促的句号。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的右手微微抬起，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想要揉一揉他那头看起来总是很柔软的黑发——那是属于学姐对学弟的、带着些许宠溺和纵容的安慰。可手臂刚抬起一半，理智便猛地敲响了警钟。我们早已不是穿梭在校园林荫道上的少年少女，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亲昵，如今已失去了合适的身份和语境。

　　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一丝难以名状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我正欲讪讪地收回手，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突然，一股轻柔的力道抵上了我的掌心。

　　他竟主动低下头，将脑袋凑了过来，温顺地、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在我僵住的掌心里蹭了两下。

　　一瞬间，万籁俱寂，仿佛雨水都停止了滴落。一股清新好闻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雨后青草般的湿润气息，迎面扑来，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所有感官。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发丝微凉，却仿佛带着能灼伤人的温度，从掌心一路蔓延，直抵心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他他……他怎么还是这样！总是能用这种出其不意的、近乎小动物般的本能反应，轻而易举地击溃我所有伪装的冷静。

　　“那就定个时间吧，”他的声音从我手掌下方传来，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却又异常执着，“不然又是‘下次一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句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用来敷衍和推脱的“下次一定”，被他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竟让我心里泛起一丝细微的酸胀和愧疚。原来，他早已看穿了我惯用的逃避伎俩。

　　雨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细密而温柔，像是天空撒下的银色纱幔。路灯昏黄的光线穿透雨幕，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我们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交叠、模糊，仿佛纠缠在一起的命运线。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青年利落的肩线，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当年那个跟在我身后、略显青涩腼腆的学弟，真的已经长大了。

　　可是，他望向我的眼神，那里面闪烁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恳求，却仿佛从未被岁月改变。

　　内心挣扎的堤坝，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都在他刚刚那个带着洗发水清香的蹭动中，土崩瓦解。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妥协后的温柔，轻轻响起：

　　“周五晚上吧，”我听见自己说，“我知道有家咖啡馆，他们家的提拉米苏……”

　　“和学校后门那家味道很像，”他抢着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上周刚去过。”

　　我愣住了。那家隐蔽的小店，是我大学时常去的秘密基地。

　　“你怎么会……”

　　“学姐的朋友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三年前发过一张照片，我按图索骥找到的。”

　　三年前。那时我们早已毕业各奔东西。

　　“那周五七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温柔，“不见不散。”

　　他终于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大二那个夜晚的星光。原来有些东西，从未被时间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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