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封信纸

作者:忆楠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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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梨城中学高中部的下课铃总是拖着一截慵懒的余韵,在初夏傍晚微醺的空气里层层荡开。
      教学楼的白色瓷砖墙面被西斜的日头镀了层暖金色,爬山虎的影子在上面爬成细密的网。
      高三六班的门“哐”一声被推开,程辞单肩挂着快滑到肘弯的书包冲出来,校服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印着抽象涂鸦的黑T恤。

      他精准地扒拉住正要拐向楼梯口的沈寂衍:“阿衍,走走走,今天别想溜!”
      沈寂衍被他扯得脚步一顿,手里那本硬壳封面的《量子物理简史》差点脱手。
      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眸光像浸在清泉里的墨玉,没什么情绪地扫过程辞急切的脸:“又怎么了?”
      “大喜事!”程辞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用软布仔细包着的方形小物件,献宝似的在沈寂衍眼前晃了晃,布料的缝隙里露出金属壳冰冷的反光,“看见没?我惦记了小半年的那盘母带,绝版货,今天终于让哥们儿淘着了!音质绝对顶——”他话音未落,忽然想起什么,爪子一收把母带揣回兜里,另一只胳膊哥俩好地搭上沈寂衍的肩膀,不由分说把人往楼下带,“差点忘了正事,顺路接个我妹。”
      沈寂衍被他半推着往前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高一教学楼在另一边。”
      “知道知道,绕不了几步。”程辞压低了声音,脑袋凑近些,温热的气息喷在沈寂衍耳侧,“你是不知道,我妈这两天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学校附近有小混混转悠,神经绷得跟琴弦似的。给我下了死命令,必须‘定时、定点、亲自’护送我们家那小祖宗安全到家,”
      他模仿着程妈妈叉腰瞪眼的语气,随即肩膀一塌,换成哭丧脸:“不然就把我大卸八块,当排骨炖了给她补身子。兄弟,救命啊,你就当陪我壮胆行不行?”
      沈寂衍没接话,只是沉默地被他揽着下了两层楼梯,拐进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长廊。
      长廊一侧是落地的玻璃窗,窗外几株高大的香樟树正开着细碎的黄绿色小花,香气被暮色熏得愈发沉郁。光影在他们年轻的侧脸上流淌、跳跃。

      走到高一二班后门时,教室里已经空了大半。程芸夏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咬着笔杆,对着一张物理卷子拧眉。
      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给她毛茸茸的鬓发和微鼓的脸颊勾了道暖融融的边,整个人像颗裹了蜜糖的、有点愁眉苦脸的糯米团子。
      “程芸夏!磨蹭什么呢?等你孵蛋啊?”程辞的大嗓门毫无预兆地炸开,惊得程芸夏手一抖,笔“啪嗒”掉在桌上。
      她猛地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杵在后门、仿佛连体婴般的两个人。程辞还是那副吊儿郎当、天下第一欠揍的模样,而沈寂衍……他安静地站在程辞斜后方半步的位置,肩背挺直,简单的白衬衫校服穿在他身上有种清落落的挺拔感。
      他手里还拿着那本硬壳书,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桌上摊开的卷子,然后才落到她脸上,对她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足以让她心跳漏拍的弧度。
      “来了来了!催命啊你!”程芸夏手忙脚乱地把卷子和文具塞进书包,心脏却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在胸腔里东冲西撞。
      他怎么来了?哥哥怎么把他拽来了?她低头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校服裙摆有没有皱,马尾辫有没有散乱,然后才拎起书包,故作镇定地走向后门。
      “慢死了你,属蜗牛的?”程辞顺手捞过她肩上的书包,掂了掂,“嚯,装砖头了?高一就这么卷?”
      “要你管!还给我!”程芸夏跳着脚去够,程辞把书包举高,她够不着,气得脸颊泛红。
      沈寂衍看着这对兄妹的日常闹剧,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像微风拂过深潭,泛起极浅的涟漪。
      他没插手,只是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方便程芸夏走出来。

      三人并排走在放学的人流里。程辞走在最外侧,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从新淘到的母带音质如何绝妙,一路吐槽到物理老师今天又布置了多少反人类的题目。程芸夏走在中间,沈寂衍在她另一侧,保持着半步的礼貌距离。
      这个位置,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类似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旧书的纸墨香。
      她的耳朵自动过滤了哥哥的聒噪,全部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左侧那一小片空间里,紧张得连手脚该怎么摆都快要忘了。
      “诶,阿衍,你发现没?”程辞忽然把话题引到她身上,胳膊肘不轻不重地碰了沈寂衍一下,下巴朝程芸夏的方向扬了扬,“我妹最近越来越像猫成精了,一说就炸毛,碰不得。”
      程芸夏瞬间从那种微醺的紧张感里被拽出来,羞恼地瞪向程辞:“成语词典!你再说一遍试试!”
      “看看看!”程辞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现象,指着她对沈寂衍说,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坏笑,“看见没有?炸毛了!尾巴都竖起来了!跟咱们楼下刘奶奶家那只,一摸就嗷嗷叫、爪子恨不得挠你一脸的狸花猫一模一样!”他还惟妙惟肖地学了声猫叫,“喵呜——凶得很!”
      “程!辞!”程芸夏气得跺脚,脸颊飞红,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在沈寂衍面前被哥哥这么形容,简直丢脸丢到太平洋了!

      一直沉默旁观的沈寂衍,目光在程芸夏气得鼓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的脸颊上停留了两秒。夕阳的光恰好掠过她纤长微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他忽然轻轻牵了牵唇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程芸夏的耳朵里,带着点温和的调侃:
      “还确实……挺像的。”
      像被施了定身咒,程芸夏所有的动作和怒气瞬间凝固。她猛地扭头看向沈寂衍,撞进他那双含笑的、清润的眼眸里。
      他……他也这么说?不是哥哥一个人瞎起哄,连寂衍哥也……觉得她像只炸毛的猫?
      一种混合着巨大窘迫和一丝奇异羞赧的情绪,像打翻的调色盘,在她心里泼洒开来。脸颊上的热度一路烧到耳根,她甚至能感觉到耳朵尖在发烫。
      想反驳,想辩解,可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寂衍那句话语气太自然,笑意太浅淡,仿佛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观察,反而让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应对。
      激烈反驳显得小题大做,默默接受又实在不甘心……
      最后,她只能愤愤地扭回头,把账全算在始作俑者头上,狠狠剜了程辞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等、着!”
      程辞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更加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这段插曲过后,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程辞依旧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头撩拨她两句。但程芸夏的心思,却再也无法从沈寂衍那句“挺像的”上挪开。她偷偷用眼角余光瞟他。
      他走路的姿势很好看,不疾不徐,背脊挺直,手里那本书被他随意地拿在身侧。偶尔有认识的高三学长学姐路过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神情疏淡却不失礼。
      原来,他和哥哥在一起时,并不总是学校里那个传闻中温润有礼、带着距离感的优等生模样。他也会跟着哥哥一起调侃她,虽然方式温和得多。
      今天程芸夏才恍然发觉,沈寂衍和程辞,除了性格上一个像静水深流,一个像烈火烹油,在其他方面——比如那种捉弄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恶劣趣味,比如此刻并肩走在落日余晖里的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稔——简直像一对默契十足的亲兄弟。
      这个认知,让程芸夏心里那点因为被比作猫而产生的窘迫,奇异地淡化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好像……离他的世界,更近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哪怕是通过“像猫”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方式。

      回到家,程母已经做好了晚饭。饭桌上照例是程辞和程父讨论时事体育,程母关心孩子们学校的趣事,沈寂衍安静吃饭,偶尔被问到才简短应答几句,礼仪周到无可挑剔。
      程芸夏埋头扒饭,耳朵却竖着,听着沈寂衍用那种清冽平和的嗓音回答妈妈“学习还跟得上吗”、“别太累着”之类的唠叨,心里那只安静了片刻的兔子又开始不安分地蹦跳。

      饭后,沈寂衍被程辞拉进房间试听新得的母带。程芸夏在自己房间里磨蹭了半天,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种“请教问题时自然又不做作”的表情,最后心一横,抓起那张让她头疼了一晚上的物理卷子,视死如归般地走向哥哥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富穿透力的交响乐片段,音符流淌,气势恢宏。她轻轻敲了敲门。
      音乐声调低了些,程辞的声音传来:“进。”
      她推开门。房间不算太乱,但绝对称不上整洁。程辞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摆着昂贵的音响设备,沈寂衍则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张母带的封面仔细看着。两人闻声都转过头来看她。
      “那个……”程芸夏攥紧了手里的卷子,指尖有点发凉,她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落在沈寂衍身上,避开哥哥戏谑的打量,“寂衍哥……这题我有点不会……你能……给我讲讲吗?”
      她把卷子展开,指了指其中一道电路分析题。问出口的瞬间,她感觉脸颊又开始升温。
      程辞一听就乐了,屁股蹭着地毯挪过来,伸长脖子瞅她的卷子:“哪道哪道?来,让你见识见识你哥我的物理水平,保准讲得比老师还明白!”
      程芸夏想都没想,一把捂住卷子,嫌弃地瞪他:“不要!傻子给我讲题,会降智的!”
      这是大实话,程辞聪明是聪明,但讲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思维跳跃得能上天,听他讲题,十有八九会更晕。
      “嘿!程芸夏你皮痒了是吧?”程辞作势要起来抓她。
      沈寂衍放下手里的唱片封面,站起身,走了过来。他的影子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气息。
      “我看看。”他温声说,从程芸夏手里很自然地接过卷子,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程芸夏像被羽毛拂过,手轻轻一颤,慌忙收回背到身后,指尖悄悄蜷缩起来。
      沈寂衍垂眸看着题目,侧脸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轮廓清晰而专注。他扫了几眼,然后拉过书桌另一把椅子,“坐这儿吧。”
      程芸夏乖乖坐下,心脏跳得厉害。她看着沈寂衍拿起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轻轻画下电路简图。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握笔的姿势标准又好看。
      “这道题的关键是判断清楚电流流向,以及这几个电阻的串并联关系。”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他没有直接讲步骤,而是先问她,“这里,你看电流从正极出发,经过开关后,首先遇到的是什么?”
      程芸夏顺着他的指引,努力集中精神去看图。他离得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睫毛垂下的弧度,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墨香的气息。
      这气息让她有点晕乎乎的,但神奇的是,他清晰的思路和引导,却像一只稳定的手,牵引着她拨开迷雾。
      “是……R1?”她不太确定地回答。
      “对。”他在R1上轻轻一点,“然后呢?电流在这里会遇到一个分支点。你觉得它会怎么走?”
      他一边问,一边用铅笔在图上做着简洁的标记。他的讲解不像老师那样按部就班,也不像程辞那样天马行空,而是带着一种引导式的、抽丝剥茧的清晰。
      遇到她卡住的地方,他会停下来,换个更简单的角度再问,或者用生活中常见的例子类比。
      程芸夏起初还有些心猿意马,但渐渐地,被他带入到题目本身的逻辑里。那些原本纠缠不清的线路和符号,在他平缓的叙述和清晰的图示下,渐渐变得条理分明起来。
      当她终于自己推导出最后一个电阻的电压时,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冲散了之前的紧张和羞怯。
      “原来是这样!”她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小声惊呼。
      沈寂衍看着她瞬间被点亮的眼眸,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浅,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一贯沉静的眼底漾开浅浅的涟漪。
      “嗯,理解了就好。这类题目都是有套路的,把握住关键点就不难。”他把铅笔放下,将卷子推回她面前。
      “谢谢寂衍哥!”程芸夏由衷地说,声音里带着雀跃。她抬头看他,正好撞见他尚未完全敛去的、那一丝温和的笑意。
      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浓稠,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这一小方天地,将他清俊的侧脸线条勾勒得异常柔和。
      音响里流淌出的音乐不知何时换成了舒缓的钢琴曲,音符潺潺,像月光下的溪流。
      这一刻,世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悠扬的琴声,还有她不受控制加速的心跳。

      “哼,瞎猫碰上死耗子。”程辞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不知何时凑到了旁边,抱着胳膊,一脸“我都懂”的欠揍表情看着自家妹妹瞬间泛红的脸颊和亮得过分的眼睛。
      程芸夏瞬间从那种微醺的氛围里惊醒,羞恼地抓起卷子,“你才是耗子!”撂下这句话,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冲回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按住胸口,那里面的小鹿快要撞死了。卷子上被他铅笔标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而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他垂眸讲题时专注的侧脸,是他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还有他最后那句“理解了就好”的温和肯定。
      物理题弄懂了。
      但心里某道关于“沈寂衍”的题,却似乎更加无解了。
      而“回信”上那个名为“Yan”的账号,和他的距离,与现实里这个会耐心给她讲题的少年,似乎重合又分离,让她心跳失序的同时,又生出一种隐秘的、只有自己知晓的窃喜与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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