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灵

　　他们对上了视线。
　　那东西不是鬼怪故事里常见的青面獠牙，也没有腐烂的皮肉，它有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但通体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像是浸过水的旧石膏一样的灰白色。
　　很瘦，四肢细长得有些不合比例，像节肢动物的脚肢，悄无声息地蜷搭在叶无灾的身体两侧。
　　也没有头发，整个头颅光秃溜滑，皮肤紧绷，看不到任何耳朵、鼻梁的起伏，整张脸上，只有两个应该是眼睛的器官——两个深不见底的、纯粹的黑色孔洞，没有任何反光，像是能把周围的光线都吸进去。
　　它就那样静静地趴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正对着叶无灾的脸。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叶无灾能感觉到它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古井深处般的阴冷潮气。
　　好丑。好臭。
　　时间仿佛凝固了。
　　然后，毫无征兆地，它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微微动了一下。
　　对上了，明明没有眼眶，但叶无灾就是觉得这东西现在才真正盯着他。
　　没有恶意，没有凶光，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空”。
　　它不是在看叶无灾，更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这种被非人之物彻底“物化”的感觉，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恐吓都更让人心底发毛。
　　然而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冲动，却从脊髓深处窜了上来。
　　这玩意儿太邪性了，这种对视带来的冰冷黏腻的感觉，几乎让叶无灾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染上这东西的脏味。
　　于是，在思维跟上之前，叶无灾的身体先动了。
　　他的手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从身侧抬了起来。
　　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升格镜头，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的僵直。
　　手掌终于抬到了与那东西脸颊平行的高度。
　　它没有任何反应，那两个黑洞依然静静地“映”着我惊恐的倒影。
　　下一刻，叶无灾手腕一甩——
　　“啪！”
　　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响声，在死寂的空气里炸开。
　　叶无灾的手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那张光滑、冰冷、毫无弹性的脸上。
　　触感很奇怪，不像打在肉/体上，也不像打在石头上，更像是一巴掌拍在了一尊放了很久、吸足了潮气的石膏像上，又硬又涩，震得叶无灾手掌发麻。
　　它似乎微微偏了一下头。
　　那两个黑洞，依旧毫无波澜地，转回来，重新对上了叶无灾的眼睛。
　　空气比刚才更冷了。
　　叶无灾下半身的肌肉悄然绷紧如铁。
　　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和那东西继续深情对视。
　　右腿膝盖开始极其缓慢地曲起，脚掌在椅子上无声地挪动，寻找着最佳的发力和角度，所有的力量，从腰腹开始凝聚，传递到大腿，再灌注到小腿。
　　突然腰腹猛地发力，身体如同一张反曲的弓，蓄势已久的右腿如同弓弦上激射而出的利箭，不是简单地向上蹬，而是以一种更刁钻、更爆烈的方式——脚腕猛地一翻，将脚底板狠狠一转，使得蹬踹的力道带着一股拧绞的劲儿，自下而上，精准又凶狠地直踹向它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这一脚，快、准、狠！
　　“砰！”
　　脚底传来的反震感让叶无灾整条腿都一阵发麻。
　　巨大的力道瞬间爆发。
　　那东西的整个躯体都被这股向上的冲击力猛地掀翻。
　　它细长的四肢在空中失去了支点，像个笨重又诡异的玩偶，向后一个趔趄，直接从叶无灾身上翻滚了下去，“噗通”一声摔在了椅子旁边的地面上，溅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灰尘。
　　叶无灾甚至能感觉到它离开时，身上那股阴冷潮湿的气息被短暂地扯断。
　　它躺在那儿，姿势有些扭曲，但……依旧安静。然后，它那细长的胳膊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支撑起身体。
　　那两个黑洞，再次，缓缓地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叶无灾坐在椅子上继续和他对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随后他看了一眼红肿的手心和酥麻的右脚。
　　很痛。
　　这家伙是石头做的吗。
　　不对，石头不会掉粉。
　　叶无灾捻了捻指尖残余的粉尘，暗自想道。
　　他踩在地面，向那东西走近看，那东西仍然直直盯着他，被掀翻也没有什么动作。
　　叶无灾闭上眼，再睁眼是瞳孔里散发着几丝雾蓝的光。
　　此时，叶无灾眼里的世界已经全然变了，他看不见任何死物，只有活物或者附灵的东西才能看见。
　　果不其然——他入幻境了。
　　灵，是世界的生命之源，也是一切意识的起点，它弥漫于每个角落，生物正因是灵构成的，所以才诞生了魂魄，而哪怕是死物，体内都蕴藏着或多或少的灵。
　　生物失去它，便会沦为行尸走肉；死物获得它，则能开启心智，拥有自我。
　　但现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一点灵，而是一个由无数散发幽光的红线构成的、无比恢弘又精密的结构维系着，红线并非杂乱缠绕，而是遵循着某种深邃的法则，纵横交织，勾勒出一个缓缓旋转的巨大九宫格，将他包容其中。
　　每一根红线都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它们脉动着，如同整个空间的呼吸与心跳。
　　太乙九宫八卦。
　　叶无灾心道。
　　这种阵法如果不是专业的阵修是不可能解开的，不过幸好，儿时师兄总喜欢用各种阵法逗他玩，所以这些年来，书上能找到的阵法他全都解过一遍了。
　　太乙久宫八卦通俗来讲，就是以红线为经纬，划分九宫，演化八卦。
　　此阵核心在‘困’与‘惑’，而非绝杀。
　　叶无灾伸手轻轻触碰红线引起所有红线为之一颤。
　　做的好差，还没有师兄随手画下的厉害。
　　他暗自吐槽。
　　看来他现在此刻不在‘中宫’之位，此地更像是‘伤门’或‘惊门’，主困顿与迷失。
　　这些红线，便是阵法的脉络，也是规则的显化。它们在扭曲叶无灾的空间感，乾位非乾，坤位非坤，八门移位，生死颠倒。
　　若依常理行走，只会永陷循环。
　　阵眼必在那阴阳交汇之处。
　　这无数红线能量流转，看似纷繁，但其源头与归宿，定然指向那维系整个九宫流转的太极核心。
　　叶无灾的任何一丝恐惧与急躁，都会通过红线被阵法放大，反噬己身，演化出更凶险的幻象。
　　心若被惑，便万劫不复。
　　但更幸运的是叶无灾天生魂魄不全，加上师兄的磨练，他已经不会有任何畏惧之心了。
　　他更好奇刚刚趴在他身边的东西是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叶无灾要先破了这幻境，他总觉得幻境外出了什么事。
　　叶无灾闭上肉眼，隔绝这九宫八卦带来的视觉迷惑。以神代目，以心观阵。
　　这红线流转的能量，本身就会指引叶无灾正确的方向。
　　顺则为幻，逆则为真。
　　叶无灾于无尽猩红的九宫脉络中心，将整个心神沉入那片由法则红线构成的脉动之中，去寻找那唯一不变的“一”。
　　外界的纷扰与视觉的幻惑瞬间被隔绝。
　　黑暗中，那些由红线散发的冰冷波动，反而在他识海中变得愈发清晰——它们不再是杂乱的光线，而成了一道道流淌着能量的溪流，遵循着古老的轨迹，在这太乙九宫八卦的框架内周而复始。
　　他的心神古井无波，细致地感受着每一道能量流淌的细微差别。
　　大部分能量都在既定的“河道”中平稳运行，制造着空间的循环与感官的错乱。
　　但有一处不同。
　　在那看似最混乱、无数红线交织奔涌的阵法核心深处，他“听”到了一声与众不同的、更为低沉而有力的“波动”。
　　如同心脏的起搏，所有的能量流最终都隐隐指向那里，又从那里扩散开来。
　　那是一个绝对的“静点”，却驱动着整个幻境的“动”。
　　就是那里！
　　叶无灾紧闭双眼，眉头却微微扬起。
　　他没有丝毫犹豫，凭借着心神的绝对锁定，右手如闪电般探出，五指精准地朝着那片能量的源头——那无数红线法则的具象核心——猛地一握！
　　那跟红线在他掌心剧烈地挣扎、搏动，引动着周围所有的红线疯狂震颤，发出一阵阵的嗡鸣。
　　“散。”
　　叶无灾唇间轻吐一字。
　　“铮——！”
　　如同崩断了天地间最根深蒂固的一根弦。
　　一声清越到极致、也响亮到极致的崩鸣，贯穿了整个幻境。
　　下一刻，那恢弘无比、笼罩四野的太乙九宫八卦红线大阵，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沙堡，轰然坍塌！
　　亿万根散发着幽光的红线，在同一瞬间寸寸断裂，化作漫天飘零的红色光点，随即如同冰雪消融，迅速黯淡、消散在虚空之中。
　　––
　　叶无灾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一片平静，抬眼看见的却不是熟悉的屋顶，反倒像是囚车的栅栏。
　　他有些愣住，不是茫然的怔愣，更像是刚睡醒的迷瞪。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双手被绑住，整个人跪坐在囚车里，身边有很多人穿着和桑藏相似的衣服，但更加鲜艳诡谲，他们抬着一辆辆囚车，有条不紊的向着一处流动。
　　队伍末尾，大祭司步伐缓慢而异常稳定，仿佛不是在踏着泥泞的山路，而是在走一条无形的神圣路径。
　　一身玄黑祭袍的宽大下摆，沉重地拂过地上的腐叶与乱石，却不沾丝毫污秽。
　　袍服之上，用暗银丝线绣满的虫篆符文，在林木间漏下的幽光中，缓缓蠕动、变换着轨迹。
　　他手中那根歪扭的蛇头木杖，每次点地，杖端的蛇口似乎都会微微开合，将周遭的声音——远处的鸟鸣、近处的风声，乃至手下人粗重的呼吸——都悄然“吞没”。
　　太静了。
　　不论是牛羊牲畜还是队伍里的人，没有一个人发声。
　　大祭司抬头，与叶无灾对上了眼，却忽的愣住了。
　　那双眸子里，未见惊慌，未染惧色，甚至未起一丝波澜，唯有如古井深潭般、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微垂着头，不似身陷囹圄的祀品，反似神子垂眸，静受众生的仰望，那囚笼之于他，也化作了一座无人能及的深山，就像高坐灵台的神仙，散发着一股悲悯的神性。
　　小神仙。
　　这是大祭司心里唯一的想法。
　　这是，人群忽然躁动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冲进了囚车，打乱秩序。
　　“阿梅朵!你干什么!”
　　“你怎么敢扰乱祭祀？!你疯了!山神不会放过你的!!”
　　“啊啊啊!!!!!”
　　叶无灾看见阿梅朵直直朝着自己所处的囚车扑来，一瞬间，囚车被砸烂了一个大窟窿，他只觉得脚腕被一双小手拽了下来。
　　随后身体被什么东西缠绕住，风呼啸而过，他被迷的睁不开眼，只感觉一阵耳鸣。
　　等他终于睁开眼时，却看到了一阵阵香烟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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