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俗人间

　　和江煜洐同居第三个月，映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规律——每逢雨天，江煜洐总会消失一阵。
　　这不是偶然，而是像钟表一样精准。每当天空开始积聚乌云，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味道，江煜洐的手机就会适时响起，然后他便带着歉意匆匆出门，留下一个“客户急需见面”的借口。
　　映曌是气象学专业的大学生，正在天气预报单位实习。他比任何人都能更早预判天气变化，也因此更早预知江煜洐的缺席。
　　“今天下午可能有大雨，你还要出去吗？”那个周二早晨，映曌一边查看雷达回波图，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江煜洐切培根的手顿了顿，随即扯出一个笑容：“可能吧，有个客户在谈大单，时间得配合人家。”
　　映曌没再追问。他太了解江煜洐了——这个自称“非酋”的保险推销员，每次说谎时右耳都会微微发红。
　　他们相识于去年深秋，在映曌学校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那天江煜洐倒霉透顶：先是签单失败，又被暴雨淋成落汤鸡，最后在便利店发现自己钱包不翼而飞。正当他尴尬地准备放下热咖啡时，映曌替他付了账。
　　“天气预报说今天晴天。”映曌当时指了指窗外倾盆大雨，无奈地耸肩，“看来我这预备天气预报员还不够格。”
　　江煜洐愣愣地看着这个清秀的男生，忽然觉得霉运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后来江煜洐常说，遇见映曌是他这辈子唯一幸运的事。而映曌则会反驳，说江煜洐才是他的福星——自从和这个看似倒霉的保险推销员在一起后，他的生活莫名顺遂了许多：错过公交时总会有出租车恰好空车路过；想吃的餐厅总能在人满为患时突然空出一桌；就连最难搞的教授也对他的论文格外宽容。
　　“你是不是会魔法？”映曌有次趴在他背上，捏着他的耳垂半开玩笑地问。
　　江煜洐正对着电脑研究那永远也研究不透的保险条款，闻言侧过头，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他颈窝，笑得有点坏：“对啊，专门拐卖你这种小白脸的魔法。”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玩笑背后似乎藏着某种映曌不曾察觉的真相。
　　那天下午，雨如期而至。江煜洐接到电话后，如坐针毡地踱步到窗前，望着瓢泼大雨皱眉。
　　“非得现在去吗？”映曌轻声问。
　　“嗯，客户催得急。”江煜洐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匆穿上外套，“很快回来，给你带东街那家糖炒栗子。”
　　他凑过来想亲映曌一下，映曌却偏头躲开了。
　　“下雨呢，带伞。”
　　门轻轻合上。映曌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内心挣扎着。他知道不该怀疑江煜洐，但那些雨天的缺席太过蹊跷。最终，不安战胜了理智，他抓起外套跟了出去。
　　雨中的城市模糊而陌生。映曌保持距离跟在江煜洐身后，看着他穿过三条街道，拐进一条从没带映曌走过的窄巷。巷子深处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下是一扇低矮的木门，门上画着奇怪的符号。
　　江煜洐四下张望片刻，迅速推门而入。
　　映曌屏住呼吸，悄悄靠近。木门未关严，留着一道缝隙。他透过缝隙看到室内烛光摇曳，一个佝偻的老妇人坐在堆满奇怪物品的桌前，而江煜洐正站在她面前。
　　“……婆婆，上次的‘好运’……谢谢您。但这次，能不能……能不能换个更大的？”江煜洐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恳求。
　　老妇人发出沙哑的笑声：“小子，你上次用三年财运换的那点‘顺遂’，已经让你差点被车撞了，还不长记性？更大的代价，你付得起？”
　　映曌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三年财运？车祸？他想起两个月前江煜洐确实遭遇过一次小车祸，所幸只是轻伤。当时江煜洐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雨天路滑。
　　短暂的沉默后，江煜洐的声音再次响起，轻而坚定：
　　“用我十年寿命，换映曌明天晴天。他……他讨厌下雨天，一下雨，他心情就不好，膝盖还会疼。”
　　映曌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荒谬！可笑！却又瞬间解释了一切——那些巧合的好运，江煜洐雨天的神秘缺席，甚至他偶尔表现出的疲惫和虚弱。
　　这个傻子！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眼看着江煜洐千恩万谢地从占卜屋出来，赶紧躲到阴影处。江煜洐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刚刚完成一桩重要交易。
　　那一夜，映曌假装熟睡。江煜洐回家后轻手轻脚上床，从背后抱住他，低声呢喃：“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我保证。”
　　映曌背对着他，眼泪无声滑落。
　　第二天，映曌被刺眼的阳光晒醒。房间里洒满金色的光芒，确实是难得的好天气。但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冰冷得像是从未有人睡过。
　　“煜洐？”映曌起身呼唤，无人应答。
　　恐慌如潮水般涌来。他找遍整个公寓，最终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张对折的纸。
　　医院病危通知书。患者：江煜洐。诊断：多器官功能衰竭，病因不明。
　　纸张从映曌颤抖的手中飘落。他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窗外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如洗，与他手机天气预报上显示的“本周持续暴雨”截然相反。
　　魔法确实存在，只是代价太过沉重。
　　映曌套上外套，疯狂地冲出家门。他必须找到那个占卜屋，找到那个老妇人，他要撤销这个愚蠢的交易，哪怕用他自己的寿命来换。
　　巷子依旧阴暗潮湿，与外面的明媚阳光形成诡异对比。占卜屋的门紧闭着，映曌不顾一切地拍打着木门。
　　“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把江煜洐还给我！”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老妇人站在阴影中，眼睛如深渊般漆黑。
　　“交易已成，无法撤销。”她仿佛早已预料到映曌的到来。
　　“那就用我的寿命换他的健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可以！”映曌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妇人缓缓摇头：“规则不是这样的，孩子。一旦交易完成...”
　　“那就告诉我规则！”映曌打断她，“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他！”
　　老妇人沉默良久，最终侧身让开一条路：“进来吧。”
　　屋内烛光摇曳，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散发着诡异的光芒。老妇人示意映曌坐下。
　　“那个年轻人，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三个月前。”她缓缓开口，“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天气预报员，但自己太倒霉，怕配不上对方。”
　　映曌的心脏紧缩着。
　　“他先是用自己的好运换你的顺利，后来用财运换你的开心，现在又用寿命换你的晴天。”老妇人叹了口气，“我从没见过这么执着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映曌的声音颤抖。
　　“因为他认为你值得所有美好，而他自己...”老妇人停顿了一下，“他认为自己除了这些，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映曌想起江煜洐总自称“非酋”，说自己唯一的好运就是遇见他。原来这不只是情话，而是他内心真实的卑微。
　　“我要救他。”映曌坚定地说，“无论什么代价。”
　　老妇人深深地看着他：“有一个办法，但风险极大。你可以用你们之间的记忆做交换——如果他康复，将永远不会记得你，你们之间的所有回忆都会消失。”
　　映曌如遭雷击。忘记彼此？忘记那些温暖的拥抱，深夜的谈话，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
　　“或者，”老妇人补充道，“你可以分担他的代价。用你的一半寿命，换回他的一半寿命。但这样，你们都将比常人短命。”
　　映曌几乎没有犹豫：“我选第二个。如果没有他，活再久又有什么意义？”
　　老妇人似乎被他的决绝震住了，良久才点头：“如你所愿。”
　　仪式很简单，老妇人让映曌将手放在一个水晶球上，念出一段誓言。随着咒语的完成，映曌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穿透全身，仿佛生命被抽走了一半。
　　“回去吧，”老妇人疲惫地说，“他会在明天醒来。”
　　映曌踉跄着走出占卜屋，外面的阳光依然明媚。他直接赶往医院，在重症监护室看到了昏迷的江煜洐。他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江煜洐果然如老妇人所说醒来了。医生连连称奇，说这是医学奇迹。
　　“我怎么了？”江煜洐虚弱地问，握着映曌的手。
　　“你累倒了。”映曌轻描淡写，没有提及占卜屋和交易。
　　江煜洐恢复得很快，一周后就能出院了。出院那天，天空飘着细雨。映曌紧张地看着江煜洐，生怕雨水会触发什么不好的回忆。
　　但江煜洐只是自然地撑开伞，将映曌拉近身边：“走吧，回家。”
　　他们并肩走在雨中，一如往常。映曌悄悄观察着江煜洐，发现他似乎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有提及占卜屋，没有提及交易，甚至对那天为什么晕倒都接受医生的“过度疲劳”解释。
　　映曌既庆幸又有些许失落。庆幸江煜洐不会为那段愚蠢的交易自责，失落于他们之间有一段只有自己记得的秘密。
　　日子慢慢回归正轨。映曌继续他的天气预报学习，江煜洐依然做着他的保险推销。只是映曌注意到，江煜洐的运气似乎真的变好了——不是那种魔法换来的好运，而是普通的、正常人的运气。他会中“再来一瓶”，会遇到通情达理的客户，会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而映曌自己，也开始经历普通人的小挫折——错过公交，忘记带钥匙，被导师批评论文不够完善。这些曾经被江煜洐用魔法抹去的小烦恼，如今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他不后悔。因为每当夜幕降临，江煜洐会真实地在他身边，不再需要为任何交易而消失。
　　直到一个雨夜，映曌被雷声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冲到客厅，看到江煜洐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出神。
　　“怎么了？”映曌轻声问。
　　江煜洐转过身，眼中是映曌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映曌的心跳几乎停止。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奇怪的屋子里，和一个老妇人说话。”江煜洐缓缓道，“我说要用十年寿命，换你明天晴天。”
　　映曌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江煜洐走近，轻轻抚摸映曌的脸颊：“然后我听到你的声音，你说愿意用一半寿命换我回来。”
　　“你...你想起来了？”映曌声音颤抖。
　　“不是想起，是梦。”江煜洐摇头，眼中闪着泪光，“但感觉那么真实。告诉我，映曌，那不是梦，对吗？”
　　映曌垂下头，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讲到自己如何跟踪江煜洐到占卜屋，如何听到交易内容，如何找到病危通知书，又如何用自己的寿命换回江煜洐的健康。
　　江煜洐听完，久久沉默。最后，他将映曌紧紧拥入怀中。
　　“对不起，”他声音哽咽，“我本想让你幸福，却差点永远离开你。”
　　“我也对不起，”映曌把脸埋在他胸口，“我不该跟踪你，不该怀疑你。”
　　雨渐渐小了，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映曌轻轻放开江煜洐，走到窗前。
　　“你知道吗，”他说，“老师说的对，深秋九月的天气预报最准，出门就可以遇见心爱的人。”
　　江煜洐走到他身边，与他十指相扣：“那明天的天气呢？”
　　映曌微笑：“明天会有阳光，但下午可能转阴，傍晚或许有阵雨。”
　　“这么确定？”江煜洐挑眉。
　　“不确定。”映曌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温柔，“但没关系，无论晴天雨天，我们一起面对就好。不要再为对方交换什么了，答应我。”
　　江煜洐点头，靠在他肩上。窗外，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天气预报显示，本周天气多变，晴雨交替。但对他们而言，这已经足够——因为他们学会了接受生活的不完美，也找到了比魔法更强大的力量。
　　真正的爱情不需要交换，只需要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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