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我

作者:万象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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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宴


      第二天下午,两人一起去城东看了外婆

      老人见到秦开昀,开心到抹眼泪,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温谦言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削着水果,偶尔被外婆问及,才简短地应几句,将切好的梨片递到外婆和秦开昀手边。

      大部分时间,温谦言只是听着,目光偶尔掠过被外婆紧紧握着手、略显局促却耐心应答的秦开昀。

      “他还是这样,用动作代替言语。”秦开昀听着外婆的絮絮叨叨,偷溜了个号。“四年前那句把我推开的话,到是显得有点反常。不过那次,他解决的是我。”

      从外婆家出来,夕阳已将天空染成暖橙色。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过巷口那家糖水铺时,秦开昀的脚步缓了下来。

      “他们家还在做冰豆花吗?”

      话一出口,温谦言明显顿住了。

      这是秦开昀高三时晚自习结束之后温谦言最常给他带的——高三下课晚,到点了只有这家店还开着。

      温谦言没看他,只是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店铺招牌,平淡地说:“嗯。今天店休。”

      “老板还是一碗豆花打一勺,一勺恨不得把整锅都挖空?”他话里是回忆的意思,眼神却看向温谦言。

      “不清楚。”温谦言答的有点快,语气甚至说得上生硬,用一种宣告一般的平淡口吻说道:“不过你最近应该没空吃了,大姨妈和二姨妈家轮流摆饭,给你接风洗尘。”

      秦开昀应了一声,并不意外他的冷淡。

      “明天我来接你。”温谦言站在岔路口对他道。

      而秦开昀也终于说出那句:“我送你。”

      “不用。”温谦言的手机适时振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不顺路。”

      秦开昀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欲言又止了一会,也不再勉强,点了点头:“那明天见。”

      温谦言收起手机朝他微微颔首,便转身走上了另一条路。

      他的步伐有些快,没有回头。

      秦开昀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街角,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滞闷。

      这种被礼貌地推拒在安全距离之外的感觉,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人无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来电显示陈煜。

      这是他大学时期很聊得来的室友学长,如今在上海一家三甲医院的心理科做主治医师。

      秦开昀这次回来前,曾和他聊起过自己的创作瓶颈和近乡情怯。

      他接起电话:“陈医生,何见教?”

      “指教不敢。”陈煜嗤笑一声,“刚下门诊,想起你回老家了,来问问情况。”陈禹那边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听出他语气里的疲惫,又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方便,你说。”秦开昀打起了点精神。

      陈煜敲了两下键盘,打开一份病历看着:“你之前说回老家找你的‘根’,怎么样,找到了吗?”

      “挺怪的。”秦开昀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依旧望着温谦言离开的巷口。“……东西都在,就是……像隔着层厚玻璃。看得见碰不着。明明他就在那。”

      最后这句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在确认着什么似的。

      “厚玻璃?”陈煜顿了顿,键盘声也停了。

      他沉默了一会,在脑子里检索情况相近的案例:“你记不记得我们学校后街那家老书店?老板老伴走了之后,他每天都得把店收拾得一尘不染,书必须按老样子摆,还不让人买,说‘样子不能变’。”

      秦开昀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只能“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

      “我后来想,他那未必是爱书,而是怕。怕一动,最后那点跟过去的联系就真断了。”陈煜语气随意,像在聊闲天,“你老家有没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也被这么‘保鲜’着?嘶……说‘保鲜’也不太对,因为看着完好,其实早就不对流了。”

      ……

      挂断之前,陈煜还有闲心跟他开了个似是而非的哲学玩笑:“你说,这到底是故乡病了还是你病了?”

      电话挂了很久,秦开昀还站在原地。

      那不过是陈煜随口举的例子,甚至秦开昀都没有相关的记忆了。

      书店。老伴。样子不能变。

      他很想继续想下去,可是那缕一闪而过的念头,却怎么也抓不住。

      次日傍晚,温谦言准时出现在老宅门口。

      他换了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看起来清爽干净,却依旧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静气息。

      家族聚会设在大姨妈家连着大露台的宽敞客厅上。人声鼎沸,菜肴的香气与喧哗声混合在一起,热热闹闹。

      秦开昀作为“从大城市回来”的代表,也是这次聚会的主角,理所当然成为焦点。

      长辈们关切地询问着他的工作、见闻,同辈的表亲则嘻嘻哈哈地追忆着童年趣事。

      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角落的温谦言——他正蹲在露台边上,侧身对着所有人专注地拨弄着大姨丈那盆半死不活的茉莉。

      没有人觉得奇怪。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婚姻大事上。

      “开昀啊,这一转眼也好大了吧?事业稳定赚的也多,个人问题也要抓紧咯!”大姨妈笑着开口,“都说大城市女孩子心气高,要不要大姨妈在老家给你物色几个知根知底的?”

      几乎同时,他看见露台上那个身影抬起手,掐断了茉莉一根枯死的细枝。

      那声并不存在的“咔嚓”声,却在秦开昀的耳中无限放大,盖过了所有的喧哗。

      陈煜那句“样子不能变”毫无缘由地在耳边轻响了一瞬,又迅速沉没。

      他来不及捕捉那丝异样,便被亲戚的询问拉回了喧闹的中心。

      “是啊,你小姨妈上次打电话还念叨呢。”二姨丈也附和道,“成了家,心就定了。你看谦言,虽然话少了点,但也在慢慢规划未来了嘛?”

      突然被点名,温谦言眼皮都没抬,想着待会要把手中的枯枝粉碎再利用。

      秦开昀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因那句“规划未来”猝然一刺。握着酒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他应付着七嘴八舌的“关心”,用“工作还不够稳定”、“暂时没考虑”之类的借口搪塞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瞥向角落。

      温谦言不知何时离开了客厅,正独自一人站在露台的阴影里,背对着喧嚣的客厅。

      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指尖一点猩红,在朦胧夜色中明明灭灭。

      秦开昀心头莫名一紧。

      又应付了一阵,他终于找到个借口脱离包围圈,端着一杯水,也走到了露台上。

      露台与客厅隔着半开的移动玻璃门,显得安静许多。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屋内的燥热和酒气。

      秦开昀走到温谦言身边,将水杯递给他:“喝点水。”

      温谦言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摁灭了手中的烟,接过水杯,低声道:“谢谢。”

      两人并肩靠在栏杆上,望着楼下院子里模糊的树影。

      沉默在彼此间蔓延,却不显得尴尬。

      “什么时候学的?”秦开昀看着被他摁灭在栏杆烟灰缸里的烟头,状似随意地问。

      记忆中的温谦言是一张白纸,与烟草无关。

      更遑论温谦言以前很讨厌烟味。

      温谦言望着远处街灯的光晕,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疏离。

      “忘了。”他回答。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

      这两个字太过简短,带着明显的回避,堵住了秦开昀所有后续询问。

      他不再追问,只是同样沉默地望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温谦言将只喝了一小口的水杯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轻声说:“里面有点闷,我下去透透气。”

      说完,没等秦开昀回应,他便转身从露台另一侧的楼梯走了下去,很快消失在院子角落的阴影里。

      秦开昀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玻璃杯壁。

      他想起昨天在老宅,温谦言站在凤凰木下的清瘦背影,想起那盆过于茂盛的薄荷,想起桌上那本牛皮纸包着的《我与地坛》,和扉页上工整的字。

      “忘了”。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心里。

      他知道,温谦言没忘。

      就像他没忘温谦言讨厌烟味,没忘他喜欢逛旧书店,没忘他看向自己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这四年,改变的或许不止是他秦开昀。而有些东西,也并非他刻意维持距离,就能真的当作不复存在。

      客厅里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对他“终身大事”的新一轮讨论。

      秦开昀忽然觉得,这暖意融融的家宴,竟比外面微凉的夜更让人感到郁闷。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到那个热闹的漩涡中心,而是靠在栏杆上,想等那个下楼“透气”的人回来。

      一直到聚会散场时,温谦言才重新出现,他神色如常,帮忙收拾着残局,末了还顺手把粉碎完了的枯枝倒回盆里。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并肩走着,却比来时更沉默。

      走到老宅门口,温谦言停下脚步。

      “周末馆里事比较多,我就不过来了。二姨家的位置你要忘了,我让温静安来带你。”

      “好。”秦开昀点头。“我没忘,自己能过去,”

      “嗯。先走了。”

      看着温谦言转身离开,秦开昀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横亘着某种东西,不是时间,也不是距离,而是温谦言用沉默筑起的高墙。

      而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靠近。

      秦开昀下意识地摸向裤兜,空的。

      他也会抽烟,并且此刻前所未有地想要点上一支。

      不是因为瘾。

      巷子深处最后一点脚步声也消失了,温谦言的背影彻底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

      五年前那个的秋夜,毫无预兆地撞进了秦开昀的脑海。

      也是这样凉的晚上。

      他刚跟秦家那边通过一个不太愉快的电话,心里堵着一团无从发泄的郁气,第一次叛逆而生涩地将一支烟点燃叼在嘴边。

      劣质烟草的呛味还没尝到,眼前的光线便是一暗。

      温谦言悄无声息地靠近,刚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

      那时温谦言还没抽条,发顶刚好到他的肩膀。

      他从秦开昀身侧踮起脚,清瘦的手指伸过来,从他唇间轻轻抽走了那支烟。

      秦开昀有些愕然地抬头。

      “妈说你胃不好。”温谦言的声音很轻,“烟伤胃,不要抽。”

      他没有多说一句劝诫的话,只是注视着秦开昀怔愣的瞳孔,就着那点微弱的火星,自己浅浅吸一口。

      “好凉。”他皱着眉掐灭了那支烟,什么也没再说,挨着秦开昀陪他沉默地吹了一晚上的风。

      那个晚上之后,秦开昀再也没有碰过烟。

      无从排遣的郁气,在并肩的那刻被另一种东西悄然化解。

      ——

      记忆的潮水轰然退去。

      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巷口,和一缕似乎穿越时空而来的凉意。

      秦开昀这才发觉自己指尖冰凉。

      五年前,温谦言可以用一次干脆的“抢夺”和一夜安静的陪伴,将他从情绪的泥沼边拉回。

      而如今,当温谦言自己站在一片无形的沼泽里沉默地抽着烟时,秦开昀却连伸手去夺下那支烟的立场都失去了。

      哪怕用玩笑的口吻问一句:“现在抽烟,不觉得凉了?”

      他失去了模仿对方当年关切姿态的资格,也失去了那份只需并肩就能传递能量的默契。

      “怕一动,最后那点跟过去的联系就真断了。”

      陈煜的声音再次浮现,这次异常清晰。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句玩笑:到底是故乡病了还是他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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