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跑！”赵遄忙拽着谢菱歌的手腕向来的方向跑去，却一脚踩进暗流。两人踉跄之际，浓雾猛地席卷而来，瞬间吞没了彼此的身影。

　　谢菱歌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另一个脚步声。

　　不紧不慢。

　　始终隔着五丈远。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水草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这地方不该有花香。

　　月光突然被云吞没。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脚踝，冰凉，像浸水的麻绳。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佝偻着背，从芦苇深处缓缓浮出，径直向她走来。怀里还抱着个稻草人，仿佛在抱一熟睡的孩子，轻轻摇晃着，嘴里哼着歌。

　　“囡囡睡，囡囡醒，谁在床下数盐晶？”

　　“一粒白，一粒青，数到天明少颗星。”

　　嗓音沙哑，像被泥土浸过，拖着长长的尾音。稻草人的琉璃眼珠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随着老人的动作微微晃动，像是在眨眼回应。

　　“囡囡走，囡囡停，谁在井边晒红绳？”

　　老人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稻草人，干枯的手指轻轻抚过它的脸颊，细长指尖拨弄着稻草。稻草人胸口的干枯花苞在砸进泥土时裂成几瓣，顶端的花瓣向上翘起。

　　“一根长，一根短，晒到月落绳缠颈。”

　　“囡囡梳，囡囡埋，谁在雪中种骨骸？”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是怕惊醒怀中的“孩子”。远处传来鸟类的啼叫声，稻草人的头微微歪斜，那颗琉璃珠眼直直地望向黑暗中的某个角落，谢菱歌正在那里。

　　眼珠在夜色中泛着光，清晰地映出她颤抖的身影，有几根睫毛在颤动。当哼到“绳缠颈”时谢菱歌猛觉喉间一凉。

　　“一朵开，一朵败，种到来年……”

　　老人继续往前走，脚步声在寂静的田野里格外清晰。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延伸，旁边依附着稻草人的影子。

　　“……雪生苔。”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老人不知在何时出现到了谢菱歌的身边，宛若没看见她一样径直朝她走来，驼背在月光下高高拱起。

　　谢菱歌想逃，却发现双脚陷进了泥地中无法挣脱，老人衣领的土腥味直扑鼻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他的胸膛触及谢菱歌的肩膀时，她感受到骨骼发出的脆响，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背向上爬升。稻草人垂落的手臂扫过她的咽喉，她听见了皮肤被稻草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他们穿了过去。

　　谢菱歌瘫坐在泥地上，看着老人继续向前。他赤脚在潮湿的泥土上行走着，留下脚印，闪着幽幽荧光。稻草人歪倒的头颅转回到正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垂挂着。

　　荧光至远处突然悬浮，化作飘荡的鬼火，在夜风中摇曳。那火光并非漫无目的地飘荡，而是有节奏地明灭。

　　谢菱歌跟随着火光向前，鞋底碾过枯枝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忽然，火光骤停，她停住了脚步。压低的笑声从火光尽头传来：“这次稻草人够用吗？”

　　另一人沙哑回应：“加上刚埋的七个，正好凑够数。”

　　谢菱歌小心地用指尖拨开眼前的草丛，窥见了人群。

　　月光漏下之时，她看见十几个黑影围着土坑忙碌，坑边整齐码放的稻草人，每个脖颈都缠着褪色的红绳。

　　那压低的笑声裹着显而易见的奉承，在寂静的夜风里散开：“金头儿您瞧瞧，这些稻草人列队待命的模样，多精神！活像是阎王爷派来的天兵天将，就等着给咱们那位尊贵的江少主，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接风宴呢！”

　　另一把沙哑的嗓音没好气地打断，手下夯实泥土的动作愈发用力：“河湾、岔道、老槐树下，加上刚埋妥的这最后七个，四十九个索命金童算是齐活了！这差事，真是深更半夜陪着这些稻草祖宗演鬼戏。”

　　谢菱歌屏住呼吸，观察着这一切。

　　惨淡的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前方景象，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十几个漕帮打扮的汉子，正围着一个新填的土坑。

　　坑边整齐码放着的，正是那些脖颈系着褪色红绳的稻草人，在月光下歪歪扭扭地站着，颇有几分荒诞的诡异。

　　那干瘦如猴的男人又凑近领头汉子，搓着手，唾沫飞溅：“金头儿，您这计策，真是神机妙算！先在漕运线上把风声放出去，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我这知根知底的，听着都觉着真！再把这些宝贝请过来，严加看管。”

　　他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道：“等明日，咱们那位菩萨心肠的江少主大驾光临，锣鼓家伙一响，配合这些突然显灵的稻草乡亲。嘿嘿，他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公子哥，哪见过这等乡土风情？保管让他领略一番什么叫热情的款待！到时候消息传开，说他江柏舟脚底板太硬，踩了河神庙的门槛，惹得河神降罪。”

　　被唤作金头儿的粗壮汉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冷笑一声：“江柏舟？一个靠着祖荫，乳臭未干的小儿，也配跟咱们讲王法、断财路？这次就让他明白，这运河里的道理，可比他书本上的字句要深得多，也浑得多！”

　　他用脚尖踢了踢旁边一个咧嘴傻笑的稻草人：“都给我把戏做真了，务必让咱们的少主，此行终身难忘。”

　　“高！实在是高！”干瘦男子兴奋地搓着手，“等这尊小菩萨吓破了胆，灰溜溜回了他的金銮殿，这段河道，还不是您金头儿说了算？兄弟们往后吃香喝辣，可全指望您啦！”

　　谢菱歌伏在草丛后，心头的恐惧奇异地被一种荒诞感冲淡。

　　这深夜的场景、恐怖的稻草人，竟是一场如此拙劣而又精心设计的闹剧，目标直指那位试图改革的漕帮少主。

　　她小心向后挪动，试图无声离开。

　　泥土湿滑，就在她重心微变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自身后袭来，缠上她的脖颈。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便已断线，迅速被黑暗吞没。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迷离月色下那些稻草人脖子上晃动的褪色红绳。

　　它们的草帽缓缓转向，空无一物的面部竟浮现出用枯草缝制、弧度完美的笑容，在夜风中静静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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