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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上班第一日,晨光斜照进格子间,给堆积的票据凭证镀上一层虚浮的金边。兰姐——那位即将离任的会计,将一叠厚重的文件推到她面前。徐远卉翻开扉页,指尖触到纸张冰冷的质地,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所谓的“总账会计”,实则是为公司周旋于各家银行间的融资专员。招聘广告上的光鲜字眼,不过是精心描画的面具。她的真实职责,是管理那如流沙般难以把握的资金,编制永远赶不上变化的预算,更要在信贷的钢丝上行走,为这艘看似庞大却内里千疮百孔的航船,筹集下一程的燃料。
兰姐点开电脑屏幕上那个名为“资金计划”的表格,像揭开一个隐秘的疮疤。一个工作簿,嵌套着十数个分表,如同企业肌体上纵横交错的血管与病灶。每一张表格,都标注着一家银行的名称,以及后面那一串令人屏息的数字——贷款明细。总额,一亿有余。还款日期星罗棋布,遍布每个月的日历。而公司的账户,常如旱季的河床,裸露着贫瘠的底色。于是,每个月的工作,便成了与时间赛跑的财务魔术:紧盯期限,在众多到期的“窟窿”间腾挪转移,拆借此处的“砖石”,去填补彼处的“危墙”。这已非寻常的财务管理,而是一场时刻濒临崩盘的现金流杂技。
另一份表格,则更像一份家族的隐秘典当记录。老板名下十几处房产的红本,早已沉睡在各家银行的保险柜里,成为一摞摞抵押合同上沉默的注脚。债务的版图跨越南北,大陆与香港;债务的种类琳琅满目,固贷、流贷、乃至细碎的车贷,无所不包。兰姐的语气平淡,像在介绍一份普通的商品目录,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将那些天文数字与冰冷条款一带而过。讲解完毕,她拿起手机,将徐远卉拉进十几个微信群。绿色的图标接连跳动,“某某银行信贷部张经理”、“某某支行对公业务李主任”……群名如同现代企业的债务索引。刚一进入,信息提示音便此起彼伏,红色的未读标记不断叠加,像不断闪烁的警报灯。徐远卉不得不将它们一一置顶,那片小小的手机屏幕,瞬间被债务的对话窗口占据。她忽然想起坊间那句带着苦涩讽喻的话:“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能欠下银行以“亿”为单位的债务,反而成了一种畸形的“本事”,让债主们不得不小心维系,唯恐链条断裂。这荒谬的现实,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兰姐合上电脑,起身,留下一句“你先消化消化”,便消失在走廊尽头。徐远卉走向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镜中的自己,眉头微蹙,眼底藏着难以化解的凝重。那些表格里的数字,不再只是纸面上的符号,它们化作了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职业良知与对安稳的渴求之上。她摸出手机,下意识地划开,在堆积的营销推送与系统通知的缝隙里,瞥见一条未读短信——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沟通角落。自从微信成为生活的枢纽,短信箱便沦为数字荒漠,偶尔长出几株“垃圾信息”的仙人掌。
“你好,我是G市嘉信智能装备股份有限公司程生,收到你应聘税务专员的简历,请问目前还有意向吗?”
发送时间显示为深夜十一点。自从女儿晴晴降临,徐远卉的作息便与那幼小的呼吸同步,早早沉入睡眠的港湾。这样晚的短信,若非发送者署名确凿,语气恳切,几乎会立刻被她划入删除的行列。
指尖在屏幕上方悬浮。对眼下这份骤然显露狰狞面目工作的失望,如同潮水漫过脚踝。然而,一种更深植于骨血的东西拽住了她——那是属于上一代职场人的、近乎执拗的“契约精神”。她打字回复:“感谢来信,不过我现在已经上班了,期待下次有合作机会!”点击发送后,一丝不甘的好奇却冒了出来。她追问道:“请问贵公司一周工作几天的呢?”
“双休。”回复简洁得如同一个确凿的承诺。
这两个字,在她心里投下一小块光斑。她偷偷点开招聘APP,找到那家公司。税务专员,五险一金,年底双薪……待遇条款像一首规整而诱人的诗。对比此刻身处的、空气中弥漫着不确定性的美蒂斯,那边仿佛一个秩序井然的彼岸。她的履历与要求严丝合缝。心跳微微加速,一个念头野草般滋生:去试试?若成,便离开这艘摇晃的船。
可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才刚上船一日,便想着弃船而逃,岂非背信?挣扎片刻,她终究只回了一句:“谢谢,希望下次有合作机会。”将那一线微光,暂且存封。
兰姐的交接,在几天后便因“年假未休”而仓促中断。她离开后,办公室的空气里开始漂浮一些压低的交谈碎片。“上季度……税局查账……补缴加滞纳金……一百万……”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雨滴,偶尔溅入徐远卉的耳中。不久,财务经理径直走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跟老板说一声,准备一百万,要发工资了。”徐远卉愕然抬头,连当月员工的薪饷,都需要她这个新人去提醒老板临时筹措?惊愕与不安,如藤蔓缠上心头。
午休时,她与负责应收账款的同事晓艳同桌。或许是紧绷的神情泄露了心绪,或许是同为新人的淡淡共鸣,晓艳在确认四周无人注意后,倾身过来,声音压得像耳语。她勾勒出这家公司另一幅图景:昔日,在老葛总掌舵的时代,它曾是本地颇有分量的实业。少东家小葛总接手后,起初顺风顺水,版图扩张,野心也与财富一同膨胀。他不满足于熟悉的领域,在遥远的Z市建起体育用品工厂,更将“上市”刻入公司的图腾。对赌协议签下,投资人的热钱涌入,换回的是盲目扩张与骇人的库存积压。IPO折戟,神话破灭,投资人抽身离去,留下巨大的资金空洞。如今这看似庞杂的债务迷宫,不过是维持庞大躯壳不即刻坍塌的输血管道。徐远卉听着,忽然懂了。在这个时代,仿佛不想触碰资本市场的老板,便不够“雄心勃勃”。IPO,成了多少企业饮鸩止渴的终极幻想。
那天下午,她被唤去参加一场与私人银行A行的对接会。小葛总亲自坐镇,谈笑风生。他规划着先偿还B行的八千万旧债,再从A行贷出五千万新增额度,一举将债务推至一点三亿的高峰。他语气笃定,描绘着“明年某个收入暴增的节点”,眼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徐远卉埋首记录,笔尖平稳,心中却已掀起海啸。一家连百万工资都需告急筹措的企业,何以有底气谈论上亿的借贷?那神秘的“暴增节点”又何在?会后,晓艳悄然告诉她:那不过是小葛总安抚银行、编织故事的惯用话术,一个永远在“明年”的幻影。
回到工位,微信里那几个置顶的贷款群再度疯狂跳动。索要最新财务报表的,催缴老板身份证明复印件的,询问抵押物状态的……信息如雪片纷飞。紧接着,新任出纳到岗不足半月便悄然离职,缺口一时无法填补。徐远卉所在的应付组被迫承接出纳职责,每日陷入付款指令、票据核实与资料整理的琐碎漩涡,焦头烂额。
十余日后,新的出纳终于到岗。兰姐也休完假回归,她将最后几箱文件资料交割清楚,签收单上的墨迹未干,次日便再无踪影。仿佛约好一般,财务经理随即召徐远卉过去,将一项更核心也更危险的任务交付给她:编制提交给银行的财务报表。经理打开账目系统,亲手指点,如何调整分录,如何重分类项目,如何将那触目惊心的亏损,修饰为净利润逾千万的繁荣假象。屏幕上的数字在鼠标点击下乖巧地变幻,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魔术。
徐远卉静静看着。那些跳跃的数字,不再是抽象的符号,它们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想起那个苦涩的行业调侃:“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而此刻,这“心”所操持的,已不仅是风险,更是赤裸裸的底线逾越。
当日下班前,她将一份简洁的离职申请,放在了财务经理的桌上。没有过多的解释,亦无激烈的情绪。走出那栋被夕阳拉长阴影的写字楼,街道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嚷。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初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将那沉积多日的压抑与窒闷,一点点置换出来。心底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轰然落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弥漫开来。
然而,轻松之后,更广阔的迷茫如同暮色般悄然四合。前路漫漫,下一份合适的工在哪里?她并不知道。银行卡上的数字,女儿晴晴下个月的幼儿园费用,如同隐形的秒针,在看不见的钟面上滴答行走。但至少,在这个终于卸下重负的黄昏,她知道,今晚可以试图去拥抱一个久违的、无梦的睡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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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正规企业的财务真是拿着白菜的价,操着白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