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难安

　　山里的太阳大得刺眼，但风里还是有丝丝缕缕的凉气。在地上坐久了，骨头缝儿都渗着冷。
　　所以娃们都不爱在地上坐，几个追逐打闹的光屁股小娃嘻嘻哈哈地跑着喊着“傻子，疯子”，一溜烟儿地就过去了。
　　李平安实在是懒得跟他们计较，一个称呼而已。他此刻的关注点全在破破烂烂的珠子上。
　　他盘膝坐在地上，衣服下摆撑开，兜着散珠子，左手小拇指绷着线头，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线的另一头，右手一颗颗地捡珠子往回串。
　　线头太粗、珠径太细，他常常需要刻意举起来眯起眼对着光看一看。
　　他的动作不快，作品也并不精巧，甚至连串珠子的线都是他从王寡妇家晾衣杆上偷下来的裤衩子松紧带。当然这也确实不能怪他，一个半疯不癫的守村人，会偷东西怎么不能算是一种进步呢。
　　第一个结打好，他把珠串在手里绕了三圈，套在腕上。他有些惊诧于这个动作的娴熟程度，就好像已经冥冥之中练习过无数次。
　　也不是没有人好奇过他的身份和来历，至少他自己就很好奇。但他真的记不清——
　　他是生来就在这里，还是与这个小山村同生同寿？
　　——没有人知晓，他的存在就像日升月落、冬冷夏热一样，是一种奇怪而自然的事情。
　　他的名字是“李平安”，还是他疯疯癫癫时说的胡话念着的人？
　　——依然没有人能确保，这个名字对应的人就是他。不过姑且这样叫着。
　　有人出于对乡野怪谈的迷信、敬畏、同情……家里煮饭多添一勺米、一瓢水，匀他一口饭，他就吃一口。没人搭理他，他也一样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
　　疯子好，好就好在挡灾还不伤人。
　　除去本能“活着”的生活技能，如今他的记忆里只剩下那句“娃，这两串珠子让别人碰了，你就没命了。”
　　或许他曾经有些别的东西，但那些记忆是封印的、模糊的、看不到的。或许他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因果、执念深重的缘由、不算宏大但至少能说服得了他自己的故事，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至此了。
　　他只有活在当下。
　　活下去，才有希望，不是么？
　　李平安打好最后一个结，把第二串珠子也套回手腕上，显摆似地捋起袖子伸直胳膊看了又看。
　　纤细到甚至算得上枯瘦的手臂上，缀着空落落的木珠，珠子轻飘地摇晃，像风铃挂在枯树枝上。
　　所以，他管它们叫“命”。
　　看吧，他的“命”被捡回来修好了，这下不用担心没命了。
　　眼神瞥过字迹，李平安又一阵头疼。是一种打着绺儿的黏腻潮湿的痛，直往脑髓里钻。他总是这样，明明知道那是自己看不懂的某种语言文字，看过痛过又不肯记得，所以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
　　村里多是些老人孩子，理论上讲青年人只有年节才回来——其实绝大多数时候是不回来的，至少李平安没见过年轻人——多多少少寄些钱就当过节了。
　　李平安脾气不坏。娃们喊他傻子疯子，拿石子丢他，他不理会；手欠撩闲的小青皮逗他说话，骗他的珠子，他也不恼。惹急了也就是自己转过头默默走掉不碍人眼，像小道士那样直接上手生拉硬拽的，他也是头一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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