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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手鉴心
宴席上的气氛,因沈仲远这石破天惊一句“可惜”,瞬间降到了冰点。方才还笑语喧哗的厅堂,此刻鸦雀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沈仲远,有同情,有担忧,也有幸灾乐祸。
王老板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眼看就要拍案而起。这尊佛手是他费尽心思才淘来的,如今被自己手下一个小小秘书当众打脸!
周先生此时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王老板,稍安勿躁。这位小友既然敢开口,想必是言之有物。古玩鉴赏,本就需要不同的声音,方能去伪存真。老夫也愿闻其详,不妨听他说完。”
周先生一发话,如同给沸腾的油锅盖上了盖子。王老板满腔的怒火只能硬生生被压下去,脸憋的通红,气哼哼地坐下,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爷爷。
爷爷再次向周先生躬身致谢,然后转向那尊佛手,话锋一转:“王总误会了。我并非说这佛手不详,我是说,这佛手本身极好,但或许正因它太好,才让之前那位主人生出过分贪恋之心,日夜盘玩摩挲,反而在底部这不易察觉的缝隙里,留下了一层难以洗去的、淡淡的烟油指印。”
说着,爷爷将佛手底部微微倾斜,对准头顶明亮的吊灯。果然,在绚丽的三彩釉色缝隙间,仔细看去,能辨认出一层陈年累积的、暗沉的油污痕迹,与器物整体光洁温润的表面格格不入,像是一块美玉沾了灰尘,一位绝代佳人蒙了面纱,确实显得颇为败兴。
爷爷轻轻将佛手放回原处,声音清朗:“《道德经》有云:‘五色令人目盲’,过分沉溺于表象的华丽,反而会迷失本心。真正的雅士,赏物而不溺于物。寓意于物,是陶冶心性;而留意于物,则容易沉溺于其中,反被物所累。这尊佛手的前主,显然是喜之深,爱太切,反损其清雅之质。我说可惜,是为此感到惋惜。”
满座再次陷入寂静,但是这次的静与之前的惊愕不同,众人多了几分深思。爷爷这番话,明着是指出佛手一处瑕疵,暗里却是在点评一种人生境界和玩物态度。既点破了物件的缺陷,又巧妙保全了王老板的面子,更显示出他远超常人的洞察力、文化修养和处世智慧。
突然,一直沉默倾听的周先生抚掌大笑,声若洪钟:“好!好一个‘赏物而不溺于物’!好一个‘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 见解独到,言辞得体!”他转向脸色变幻不定的王老板,继续说道:“王老板,你这位年轻的秘书,是块真正的璞玉。放在你这机器轰鸣的钢厂里,才是真正的‘可惜了’!”
周先生目光锐利如电,再次把目光落在爷爷身上,带着考较之意:“年轻人,你叫沈仲远?观察入微,引经据典,心性沉稳,确是不凡。不过,你可知,这尊佛手即便有此微瑕,却仍有一处妙处弥补。”
周先生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说道:“其妙处并非它的三彩颜色绚丽,而在于它内壁因岁月形成的、极难仿制的窑裂开片之声。你来,轻叩其腹,附耳上去听听。”
爷爷心知这是周先生在考校自己,恭敬地依言而行。他再次将佛手轻轻托起,屈指在其腹地轻轻一弹,随即凝神屏息,侧耳倾听。
起初,万籁俱寂。随即,一缕极细微、极清越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时空深处渗透出来。那丝丝缕缕,钻入耳朵,不似人间凡响,倒像是盛夏酷暑时,凭空生出的一缕穿堂凉风,不疾不徐,通透地拂过周身每一个毛孔,将那黏腻的燥热一扫而空,只留下沁人心脾的宁静与清凉。
这缕“风”似乎有了灵性,自在盘旋,倏忽间便跃至一座千年古刹的檐下,轻巧地撞上了一串玉质风铃。铃声叮咚,绝非凡铁之音,更像是冰片相击,空灵澄澈,每一个音符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纯净与古老,在耳畔悠悠回荡,余韵绵长。
沈仲远身形微微一震,眸中闪过惊异与恍然交织的光芒。这清音让他心神悸动,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一件死物,何以能发出如此生机盎然、涤荡灵魂的声响?他猛然记起曾在时报上读到的科学解释,所谓“窑裂开片”,乃是瓷器出窑后,胎与釉因冷却收缩比率不同,在漫长岁月中自然形成的细微裂纹。
然而,此刻的科学道理显得如此苍白。他真切感受到的,是火焰的呼吸、泥土的涅槃,是古代工匠将神魂注入坯体后,在出窑刹那凝结成的一声跨越时空的叹息。这声音,是瓷器被赋予的独特“生命印记”,穿越千百年的时光,在此刻与他悄然共鸣。
他沉浸在这份难以言喻的触动里,良久,才缓缓将佛手置于铺着软布的案上,动作轻柔,仿佛放下一个沉睡的婴儿。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轻声道:“谢谢周先生指点,确是窑裂开片之声,清越入骨,非百年底蕴不能有此天籁。”
随即,他似有所感,低声沉吟,字句如珠玉落盘:
“釉裂如冰破,声如风铃吟。一响穿窑寂,余韵自清心。”
这信口吟出的四句小诗,不仅道出了开片之声的由来与特质——如风铃般清越灵动,更暗喻了古代匠人世代守着孤寂窑火的那份执着与寂寞。同时,又将瓷器拟人化,这一声响亮,仿佛划破了千百年漫长孤寂的桎梏。最后一句“余韵自清心”更是赋予了这件古物一种历经劫波、风骨不凋的高洁意境。
周先生听罢,抚掌的手停在半空,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凝视沈仲远,如同匠人发现了绝世璞玉,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好!耳力明,心性静,观察入微,更难得的是这份顿悟与灵性。王老板,此子埋没于钢铁之间,实乃暴殄天物。这个人,我要定了。古玩行的天地,才是他蛟龙入海之处!”
就这样,年轻的沈仲远,因一场看似危机的“佛手风波”,凭借其深厚的文学功底、敏锐的观察和超凡的悟性,不仅巧妙化解了尴尬,更赢得了古玩泰斗周胤德的赏识和延揽。
这一夜,成为了爷爷沈仲远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他就像那尊被叩响的佛手,内在的光华终于被贵人发现,从此脱离原生活轨道,踏入了影响沈家三代命运的古董行业。
多年后,爷爷常常在教导后辈时感慨:“看物如看人,看皮相更看重骨相,重其形,更重其神。情义是骨,眼力是皮。没有大爷沈伯雨那份如山的情义支撑,就没有他沈仲远安心读书长见识的机会;而没有在炼钢厂那番基于情义的作为(熬夜编整文件使炼钢厂得以存活),也就没有后来周先生的青睐。” 沈家的根基,从来都不只是鉴别古董真伪的那点“眼力”,更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情义与厚道。
夜色更深了,我想起老宅门上的封条,仿佛又能透过时光,看到爷爷当年的身影,听到那清越如风铃的开片之声......而那份由“情义”铸就的风骨,不知在时代的洪流中,又能传承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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