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马车在师府侧门停下。师飞霜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清冷与端庄，扶着青黛的手，姿态优雅地下了车。守在门房的仆役们纷纷躬身行礼，不敢直视这位气质清冽的大小姐。
　　穿过几重庭院，来到正堂外，还未进门，便听见祖父师相如难得爽朗的笑声。师飞霜脚步微顿，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襟，这才垂眸敛目，迈着标准的莲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师家正堂，布置得清雅而不失格调。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籍珍玩，墙上挂着当代名家的山水画，一几一榻都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
　　师相如身着常服，坐于主位，虽年近花甲，鬓角已染霜色，但眉宇间那份因饱读诗书而蕴养的文雅气度，以及历经宦海沉浮留下的精明痕迹，依旧清晰可见。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绢帛，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红光。
　　下首坐着师飞霜的父亲师晏之和母亲王双元。师晏之容貌俊雅，继承了父亲的好样貌，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疏淡之气，此刻正心不在焉地摩挲着腰间一枚双鱼佩——那是他与妻子王双元的定情信物。王双元为国子监祭酒之女，性情温柔娴静，虽已年过三旬，仍风姿绰约，她安静地坐在丈夫身旁，眉眼间带着一丝忧虑。
　　连平日大多留在大理寺值宿的兄长师飞英也回来了。他年长师飞霜四岁，气质沉稳，面容端正，眉宇间自有股刚正之气，此刻虽也坐着，背脊却挺得笔直，神情不似祖父那般外露的欣喜，反而带着几分审慎。
　　师飞霜一进门，便感受到堂内不同寻常的气氛。她规规矩矩地向上首的祖父、父母行礼问安，声音清冷平稳：“孙女飞霜，给祖父、父亲、母亲请安。不知祖父唤孙女前来，有何吩咐？”
　　“飞霜来了，快起来。”师相如心情极好，招手让她近前，将手中的绢帛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师飞霜双手接过，触手是光滑冰凉的丝绸质感，那明黄色刺得她眼睫微颤。她展开绢帛，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墨字，竟是一道圣旨！内容大致是赞誉祖父师相如“才学优长，持身清正”，特召回京城，升任礼部侍郎，命其携家眷即刻启程赴任。
　　礼部侍郎，正四品京官，天子近臣！这已不是简单的起复，而是实实在在的重用和升迁！
　　纵然师飞霜心性沉稳，此刻指尖也微微发凉。她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抬起眼时，眸中只剩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喜悦：“孙女恭喜祖父！得蒙圣恩，重返京畿，实乃我师家之幸！”
　　“好！好！”师相如抚掌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飞霜，你自幼聪慧，当知此番意味几何。京城不比江南，乃天子脚下，勋贵云集，你年已及笄，正是议亲之时……”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届时，祖父定为你寻一门风光显赫的亲事，方不负你多年所学，亦能光耀我师家门楣。”
　　师飞霜适时地垂下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颈子，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孙女……但凭祖父做主。”心中却飞速盘算开来。礼部侍郎的孙女，这个身份在京城虽不算顶尖，却也足够踏入那个圈子。以她的才貌心计，若能善加经营，何愁不能觅得金龟婿？届时，那些曾嘲笑师家失势、暗中踩压的人，都要刮目相看。
　　一直沉默的柳知微此时缓缓开口，她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力量：“老爷，范大人此番举荐，可谓雪中送炭。只是……他昔日与你政见不合，多有龃龉，如今突然示好，助你高升，我总觉得，其中或有缘故。”她目光清明，看向师相如，带着探询。
　　师相如笑容微敛，捋了捋胡须：“夫人多虑了。范师虽与我在漕运改制一事上意见相左，但终究有师生之谊。如今他身居高位，欲广植羽翼，我师相如虽离京数载，在清流之中尚有些许名声，他主动修好，正在情理之中。再者，圣旨已下，岂容置疑？当务之急，是尽快收拾打点，早日启程赴京，莫要辜负圣恩。”
　　柳知微闻言，不再多言，只端起茶盏轻轻拨弄浮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她出身承恩侯府，自幼见惯宦海风波，深知这京城名利场，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丈夫官迷心窍，只看到高官厚禄，却未必看清背后的风险。而孙女飞霜……她目光扫过垂首敛目的师飞霜，这孩子心思深重，看似冷淡，实则对权势富贵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此番进京，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师晏之对此倒是无可无不可，对他而言，只要能与妻子双元相守，江南也好，京城也罢，并无区别。他只关心一事：“父亲，京中旧宅多年未住，恐需大肆修葺，仓促之间，如何安置？”
　　师飞英接口道：“父亲放心，儿子前些日子已收到京中同窗来信，提及此事。旧宅虽有损毁，主体尚存，可先遣得力管事快马进京打理。沿途舟车住宿，儿子也会妥善安排。”
　　师相如满意地点点头：“飞英做事，我自是放心。”他又看向师飞霜，“飞霜，你回去好生准备，闺阁之物、书籍字画，该收拾的收拾，该处置的处置。京中风气与江南不同，衣饰打扮须得更讲究些，莫要失了体面。”
　　“是，孙女明白。”师飞霜恭顺应下。
　　退出正堂，回到自己居住的“漱玉轩”，师飞霜屏退了左右，只留青黛一人伺候。窗外暮色渐合，庭院中海棠花影朦胧。
　　“小姐，您说，京城真的像戏文里唱的那么好吗？”青黛一边为她卸去钗环，一边好奇地问。
　　师飞霜对镜自照，镜中少女面容清冷，眼神却幽深如潭。她轻轻拔下头上一支素银簪子，在指尖转动，低声道：“好不好，总要亲眼见了才知道。不过，既然去了，便不能白去。”
　　她想起祖父的话，想起京城那些传说中的世家公子、皇亲贵胄，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火焰，又开始悄然燃烧。她要的，不仅仅是嫁入高门，更要让“师飞霜”这个名字，在京城留下印记。
　　“青黛，把我那件新做的湖绉披风找出来，还有舅舅上回送的那套紫毫笔，一并仔细收好。”她吩咐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与期待。
　　这一夜，师府许多人都难以安眠。师相如书房灯火长明，与幕僚商议进京事宜；柳知微辗转反侧，思虑重重；师飞霜则在灯下，将平日记录的江南风物、各家关系的手札一一整理，部分焚毁，部分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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