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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蕖遗珠
炭盆中的余烬渐次黯淡,由炽红转为一种哀戚的暗橘,最终被一层薄薄的灰白覆盖,如同生命燃烧后不可避免的沉寂。产房内的喧嚣已然褪去,只留下精疲力竭的静谧。苏挽晴沉溺在一种半昏半醒的谵妄状态,身体像是被掏空了的锦囊,轻飘飘地浮在云絮之中,神思却绷紧如弦。长女那根缺失的小指,如同一个触目惊心的烙印,反复灼烫着她的心扉,与生产的剧痛残影、失血的虚弱眩晕交织在一起,将她拖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深渊。
混沌之中,周遭的实物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而朦胧的光晕,既不刺目,也不昏暗,只是柔和地包裹着她。那原本极淡的二色乔松冷香,在此刻骤然变得清晰而馥郁,非兰非麝,清冷幽远,仿佛剥离了世间所有浊气,只余下最精纯的草木精魂。在这异香的中心,一道身影自光影流转处袅娜而来。
她身着羽衣,材质非丝非帛,流光溢彩,仿佛用月光和朝露织就,轻盈得不可思议。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之后,看不真切,却无端令人觉得慈悲宁静,宛如千年古木之灵,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温和的悲悯。她飘然移至榻前,目光——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喜怒哀乐的、洞悉一切的目光——落在两个并排安睡的婴孩身上,尤其在寒酥那裹在柔软细布中的右手处停留。
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最凝练的露珠悄然滑落荷叶,带着一丝天道无常的感慨:“痴儿,此乃天意一劫,亦是她造化之始。冰雪之淬,方成玉魄;微瑕不掩,终耀光华。”
纤指微扬,指尖并非血肉,而是流淌着月色般温润皎洁的光华,那光华如有生命,轻盈地、依次虚虚点过两个女婴的眉心。寒酥在睡梦中微微蹙起的小眉头舒展开来,残缺处那细微不可察的先天痛楚彻底消弭,只余一片温和宁定;流菸则咂了咂花瓣般柔嫩的小嘴,鼻息愈发均匀沉静,睡得更酣更甜。
“双蕖并蒂,殊途同归。一入金阙,一隐林薮。缘起今夜,劫消廿载。珍之重之……”
话音袅袅,如同风中絮语,随那笼罩周身的光晕一同渐渐变淡、消散,最终融入四周温暖的混沌,仿佛从未出现。
苏挽晴猛地惊醒,心跳如脱缰野马,在寂静的室内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聩。她急促地喘息着,额际沁出冷汗。室内烛火因灯花爆裂而轻轻摇曳,将家具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窗外月色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洒下清冷的光辉,一切似乎都与入睡前无异。唯有鼻尖那若有似无、却绝非幻觉的异香,丝丝缕缕,顽固地证明着方才经历的非凡。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侧过身,急切地望向身旁的两个孩子。她们依旧睡得香甜,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寒酥那残缺的右手露在襁褓外,在清冷的月光下,那光滑的肉瘤竟泛着一种奇异的、莹润的光泽,不再令人心惊肉跳,反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仿佛天生如此的完满感。梦中仙子的话语——“微瑕不掩,终耀光华”——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心中的恐慌与悲戚,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莫名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天将破晓,沈惟清端着参汤轻轻步入时,见到的便是妻子虽依旧苍白虚弱,眼神却异常明亮清醒的模样。她抓住他的衣袖,气息微弱却清晰地将梦中情形,包括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甚至那异香的感觉,都细细说与他听。
沈惟清静立床前,听完夫人的叙述,沉默良久。窗外,雪已停歇,晨曦微露,给庭院覆雪的景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株二色乔松静静地伫立在渐明的天光里,枝头的花苞仿佛比昨夜更加莹润。他博览群书,恪守圣人之教,向来对怪力乱神之事敬而远之。但夫人神情之笃定,细节之清晰,情绪之真切,绝非产后虚弱的胡言乱语。加之那株花的奇异,女儿残缺的蹊跷……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超越他认知的可能。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凛冽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雪后的寒意。他凝视着那株沉默的花树,缓缓道,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若果真乃仙缘,此二女便非俗世凡品。我等为人父母,更需谨言慎行,悉心教导,令其明理知义,温良恭俭,方不负上天……抑或仙灵所赐。”他回身,目光复杂却无比坚定地看向沉睡的女儿,尤其是寒酥,“至于这残缺……既为天定之劫数,便需坦然受之。她将来若因之困顿自卑,是我等教导无方,未能助其立心;若因之磨砺心志,愈发坚韧璀璨,反是她的造化,我等亦当欣慰。”
自此,沈氏夫妇对两个女儿倾注了远超寻常的、带着敬畏与责任的关爱与心血。尤其是对寒酥,爱护之余,绝不因她手有不便而过度呵护娇惯,或流露出丝毫异样同情之色,引导她视这残缺为自身独特的一部分,如同花朵不同的颜色与形态,皆属自然。苏挽晴更是时常将梦中“冰雪之淬,方成玉魄”之语化作鼓励,潜移默化地注入寒酥幼小的心田。
那株二色乔松,被沈家视为联通非凡与尘世的祥瑞象征,精心照料,呵护备至。年年冬日至,朔风凛冽,万物凋零之时,它却如期绽放,双花并蒂,一白一粉,相依相偎,冷香清远,成为沈府中最动人也最神秘的一道风景,沉默而永恒地见证着这一双因它而降临人间的姐妹花的成长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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