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雨季

　　那天的物理课，时间是下午两点半。这是一天中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刻，窗外的蝉鸣有气无力地拉扯着，仿佛也快要被这闷热的天气蒸融了。阳光透过不算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黑板上形成一片晃眼的光斑，把老师用粉笔写下的那些公式和符号都映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照例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像一只习惯于阴暗角落的爬虫。物理课本摊开在桌面上，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的右手握着自动铅笔，笔尖在课本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反复地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那些线条纠缠、盘绕、又猛地被划掉，形成一团团浓黑的、绝望的漩涡。它们是我内心那片荒芜废墟的地图，是无声的尖叫，是连我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密码。我的灵魂早已脱离了这具沉重的躯壳，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也许是父母还在时的某个温暖的午后，也许是某个想象中的、绝对寂静的虚无空间。周围同学记笔记的沙沙声，老师讲课的嗡嗡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湖水传来，模糊而遥远。
　　“尹浩深。”
　　老师的点名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甚至没有在我意识的表层激起一丝涟漪。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现实的一切充耳不闻。
　　“尹浩深！”老师的音量陡然提高，带着被忽视的愠怒和明显的不耐烦，像一根鞭子，猝不及防地抽破了那层隔膜。
　　坐在我旁边的同桌，一个平时几乎没什么交流的男生，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手臂。一阵钝痛传来，我才猛地一个激灵，灵魂像是被强行拽回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教室。我僵直地、几乎是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木质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瞬间，我感到几十道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刺在我身上。好奇的，探究的，带着看戏般兴味的，还有毫不掩饰的嘲弄。我的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都像被点着了一样，迅速烧灼起来，滚烫得吓人。血液仿佛全都涌上了头部，在太阳穴附近疯狂地鼓噪，耳朵里充斥着“嗡嗡”的轰鸣，几乎盖过了一切外界的声音。我死死地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目光死死地钉在桌面上那团被我画得乌黑的墨迹上，仿佛那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请你回答一下，关于这个复杂电路中，通过R3电阻的电流大小和方向，该如何判断？”老师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
　　我被迫抬起头，望向黑板。那些之前还只是模糊符号的公式、那些交错连接的电路图，此刻在我眼中变成了真正的“鬼画符”，扭曲、陌生、充满了恶意。每一个字母，每一个数字，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构筑成一堵我无法逾越的高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格式化的硬盘，搜寻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张了张嘴，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那一刻，我恨不得脚下的水磨石地面真的能裂开一条缝，让我彻底消失，或者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这一切都掩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般难熬。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冷汗顺着我的脊椎一路滑下，冰凉黏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寂静和尴尬达到顶点时，一个声音响起了。
　　“老师，”那是一个清朗、干净的少年声音，像一道穿透厚重乌云的阳光，又像一股清冽的山泉，猛地注入我焦灼干涸的耳膜，带来一阵短暂却真实的清明，“这道题的关键在于先分析清楚这个混联电路的等效电阻。您看这里，如果我们将R1和R2看作并联，再与R4串联，最后再与R3进行并联计算……”
　　我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循着那声音看去。
　　是白暮乔。他就坐在我斜前方隔了两排的位置。此刻，他微微侧过身子，面向讲台的方向，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平稳地指着摊开在桌面的课本上的某处图示。午后浓稠的阳光，恰好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精准地笼罩在他身上。他微卷的栗色头发，在光线下泛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泽，仿佛顶着一圈浅浅的光晕。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线条利落。最要命的是他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自然而然的暖意，即使是在此刻认真解题的时候，也仿佛噙着一丝让人安心的温和。那天，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校服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随意地敞开着，袖口被整齐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健康的手腕，以及一块看起来款式简单大方的黑色手表。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他的解释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语气不卑不亢，带着一种这个年龄少有的沉稳和自信。他一边说，一边还在草稿纸上快速地画了两笔简图，辅助说明。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不是那种刺眼夺目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光芒，而是一种温暖的、坚定的、能够驱散阴霾的辉光。
　　他流畅地解说完毕，教室里响起几声恍然大悟的轻叹和低语。物理老师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里流露出赞许，他抬手向下压了压，对我说：“嗯，坐下吧，要认真听讲。”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坐回坚硬的木椅上。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去了控制，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的巨响在我耳膜内回荡，震得我几乎头晕目眩。
　　这剧烈的心跳，并非因为刚才那场公开处刑般的尴尬终于过去。不，不是的。是因为白暮乔。
　　他就像一束毫无预兆、穿透厚重云层的强光，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猛地刺破了我世界里那层凝固已久的、密不透风的灰暗。那光芒太耀眼，太炽热，让我这个长期习惯于阴暗的人几乎感到晕眩和不适，本能地想要闭眼退缩。可是，在那光芒背后，我却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温暖”的东西。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让我即使被刺痛，也忍不住想要抬起眼睑，偷偷地、贪婪地去捕捉，去感受。
　　我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他的背影上。看着他重新坐正，看着他习惯性地用指尖转了一下那支黑色的中性笔，看着他微微偏头听旁边同学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侧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无奈又友好的笑容。
　　那一刻，我死水般沉寂了太久的心湖，仿佛被一颗来自天外的小石子，轻轻地、却又无比确定地投入其中。石子很小，力量不大，甚至没有激起多么汹涌的波澜。但是，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圈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正以那个名为“白暮乔”的点为中心，一圈一圈，缓慢而执拗地，向着我内心那片冰冷荒芜的深处扩散开去。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课本空白处那团浓黑、混乱、代表着绝望的线条。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想要用橡皮把它们狠狠擦掉的冲动。仿佛那样，就能擦掉一部分过去的阴霾，让一点点那刚刚闯入的光芒，有机会照进来。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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