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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
寅时三刻,更漏声残,西窗外透着半麓冷月,外面早早就下起小雪。
姜韫倏然睁眼,利落坐起,揉了揉额角,再也没了睡意。
她掀被下床,动作干脆。
每日寅时早起上朝,她都习惯了,多睡一会都腰酸背痛。
“老爷,该更衣了。”
门被轻轻推开,小铃铛捧着绛紫色官服躬身进来。
姜韫面无表情,张开双臂,由小铃铛为她穿上里衣中单,套上官袍。
小铃铛灵巧地为她束发,着冠。
姜韫想起一事来:“夏伯今儿可好些了?”
小铃铛手上不停,面露难色:“夏管家昨夜咳嗽又重了些,晨起又去给鸡剁菜去了,您没听后院那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吗?”
姜韫眉心微蹙:“叫他来见我。”
片刻,夏伯躬着身进来,刚要行礼。
姜韫抬手止住,一步上前,指尖自然地搭上夏伯手腕。
夏伯有些局促:“老爷,我这身子还硬朗着,不用的。”
姜韫不理,专注号脉。
片刻,收回手,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笔走龙蛇,一行清瘦药方落于纸上。
她把方子拍给小铃铛,“秋燥伤肺,旧疾复发。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作一碗,忌生冷。去娘子医馆里抓药,姑姑在那,别耽搁了病情。”
姜韫目光转向夏伯,有了些厉色:“晚上我若是还能回来,可是要查。”
夏伯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小铃铛暗中拉了他一下,微微摇头,强行将夏伯拉出房间。
房门轻轻关上,姜韫垂了垂眼,走到铜镜前,对镜自照。
镜中映出一张属于“姬慕”的脸,昳丽而孤峭。
她拿起眉笔,对着镜子,将眉尾稍稍画得挑了些,眼神也随之变得讥诮、冰冷。
姜韫无声地望着这张精心捏塑的面皮。
很好,很姬慕。
今日是宁胤一年,槐月初一,新帝李燮登基。
李燮,昔日太子,今日天子,人如其名,性如烈火,手段更似雷霆。
一月前,李燮发动宫变,以“谋逆”之名将二皇子府屠戮殆尽,其余十二位手足兄弟皆被他清理干净。
腥风血雨中,李燮踏着诸位兄弟的尸骨走上御阶,其手段之酷烈,心思之深沉,令满朝文武股栗。
而新帝也“不负众望”,即位后的第二件事,便是以铁腕清洗朝堂。
往日与二皇子有过些许来往的官员,轻则抄家流放,重则满门抄斩,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刑部大狱人满为患,菜市口的血迹冲刷数日仍有血红。
新帝尚未停歇,又以“护卫京畿”为名,将原本驻守西陲、以彪悍嗜杀著称的西凉铁骑调回京城,其统帅哥舒灼被破格册封为镇国大将军。
哥舒灼率黑甲西凉铁骑踏入京城,马蹄踏碎朱雀长街的安宁,入京后的第一道军令,便是配合太子,清剿二皇子余党。
一时间,京城内外皆在西凉军的刀锋阴影之下,有目共睹。
而姬慕亦是曾在几桩大案中与二皇子协同办案,二人交往不算浅。
按太子的宁错杀毋枉过的性子,姬慕本该是第一批被清洗的对象。然而,太子对待姬慕的态度始终不明,弹劾姬慕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入宫闱,太子却留中不发,清算二皇子党羽时,名单上也独独绕过了姬慕的名字。
姬慕依旧每日上朝,依旧在刑部我行我素,手段酷烈如初,仿佛外间的滔天巨浪与他无关。
但他书房里的灯,熄得越来越晚,他咳嗽的声音,也愈发沉闷。
那时她就觉得,事情没这么容易结束,姬慕在前朝执掌刑狱,手段狠戾,树下政敌无数,怎么可能轻易脱逃?
果然,三月前,姬慕死了,暴毙于西郊乱葬岗。
没有凶手,没有证据,甚至连尸体都被山火烧成了灰。
姜韫去时,只看见一枚玉佩,是她在成婚第三年的上元佳节,送他的礼物。
也是她送过的唯一一个礼物。
姜韫想不通是谁杀了他,让他连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后来,姬慕的死讯有传开的架势,她便穿着姬慕的常服,模仿着他的步态神情,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上走了一整天,甚至故意去了姬慕常去的茶楼,点了惯常的茶点。
预想中的抓捕、盘问、乃至刺杀,统统没有,一切风平浪静,仿佛姬慕还活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没人知道姬慕死了。
而让她这个“姬慕”能安然行走于市井无人戳穿,意味着幕后之人,所图甚大。
自那日起,她发誓,要亲自走入那龙潭虎穴,查清姬慕真正的死因。
姜韫拂袖跨出房门,到了饭厅里,气氛倒是如常。
“父亲!”
两个小豆丁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小脸煞白,眼中满是惊惧,竟然都不往她腿上抱了。
这都是姬慕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回来的侄儿侄女。
去年,姬慕独自回扬州祖坟祭祖,回来时就带回了这俩姬家仅存的血脉,声称这是侄儿姬羽与侄女姬瑶,放在侍郎府里养着。
姜韫没提出异议,将他们视如己出。
可见,成婚三年,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她见过一本族谱,上面记载着姬氏满门抄斩的往事,这等密辛若是传出去,砍头是必然的。
姬慕之父,前通政使,姬舟山,犯下通西凉罪案,膝下五子,四子在他死后皆死相惨烈,唯独幼子姬慕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被削籍为庶,经友人偷引至江南。
同年京城,一甲探花郎姬慕文章惊世,打马游街,年不过弱冠,风华正茂,玉树临风。
此人被分配进刑部做主事,俸满京察后晋升员外郎,一年后又升郎中,外放雍州府按察使,又调回京城任通政司副使。
后来,他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升任刑部侍郎,短短五年官运亨通,又在先帝引荐下,娶医女姜韫为妻,成家立业,妻儿圆满,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错处,在京城中却算不得一段佳话。
姜韫压下心中思绪,走上前,左手拎起姬羽,右手抱起姬瑶,一起搁在自己并拢的腿上。
她一边囫囵一下,逗弄着娃娃:“起得这么早,先生罚功课了,还是贪玩要去东辽河摸鱼?冬捕虽然有趣,仔细别掉进冰窟窿喂了大鱼。”
小姬瑶哇的一声,哭得大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紧紧抓住她的袍角,软软地央求着:“不是去抓鱼!学堂里都说……新皇帝要杀父亲!父亲能不能不去上朝?
姬羽稳重些,但也抱住了她的腿,挺着小胸脯说:“父亲若是去,把我也带上吧!”
姜韫看着这一双小儿女。
姬羽眉眼神似姬慕,唇红齿白,却性子温和。
姬瑶反倒继承了姬慕说一不二的霸道脾气。
姜韫心里一酸,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胡说八道!后院葡萄架上的果子快熟透了,再不管管,怕是要被麻雀啄光。还有池子里那几条肥鱼,再养下去该成精了。等忙过这阵,为父亲自摘葡萄,再让孙姑姑给你们做炙鱼吃。”
正说着,一位身着素雅襦裙的妇人端着一碟糕点进来。
孙静仪的目光在姜韫身上一扫,隐忍着泪,故作轻松地说:“老爷,时辰不早,快些用些朝食,府中一切有我,你那身怀六甲的娘子,自会安心静养。”
姜韫颔首:“辛苦了,孙姑。”
近日城中玉落医馆闭业,全因医馆里没了郎中。
刑部侍郎府的下人们到处去说,说自家夫人姜韫怀了孕,因为自小是药王养大的孤女,没有娘家,便成日里在侍郎府养身。
因此,时不时有人上门来求医问药,都是府中女执事孙静仪代为转告,倒也没耽误了城内百姓的治疗。
孙静仪放下糕点,手在裙摆上擦了擦,然后紧紧拉住姜韫的手,握了又握。
姜韫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朝食。她吃完,想抽手,孙静仪仍不肯放。
姜韫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覆盖着她的手,推给她一盏粥,“知道了,姑姑。你也吃,昨晚不是一夜没睡吗?”
她们不是母女,多年相处早已胜似母女,有些话,不必非得说出口。
孙静仪喉间哽咽,却只能强压着泪,从袖中掏出个温热的布包塞进她怀里:“这里面是你爱吃的芝麻糖,拿着。”
小姬瑶也抽噎着止住了泪,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官帽:“父亲,说话要算数。”
姬羽也把怀里揣着的一枚磨得光滑的桃木符递过来:“这是先生给的,说能保平安,父亲带上。”
姜韫接过桃木符,触到符上温润的纹路,心口一暖,将符郑重地塞进官袍内袋,紧贴着心口。
她放下碗筷,起身理了理官袍下摆,又弯腰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乖乖听姑姑和夏伯的话,不许乱跑。”
侍郎府门口,马车早已备好,踏出府门,凛冽寒风裹挟着细雪扑面而来。
姜韫紧了紧官袍,刻意将步伐放得沉重虚浮,偶尔以袖掩唇,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姬慕是出了名的病秧子,这形象,她比谁都模仿得像。
孙静仪送至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里,终于忍不住抬手拭泪。
夏伯捧着鸡食盆站在一旁,轻声叹道:“你放心,老爷心细,平日里整理案卷颇有经验,就算新帝即位,也定能平安归来。”
孙静仪道:“可是老爷在朝中声名狼藉,手段残酷,他们都说,朝中不知多少人死在老爷研发的酷刑下,老爷是个不通人情的活阎王……你听听,这话多难听?”
一旁扫院子的小丫鬟道:“要不是老爷和夫人明察秋毫,还不知有多少贪官污吏要逍遥法外。”
孙静仪道:“唉,我前日去买菜,听见厚国公府的厨娘对我冷嘲热讽,还咒、咒夫人生孩子没……难产而死!”
小铃铛安顿好了孩子,恰好听到这句,气得脸红:“好个小浪蹄子,什么话都敢说?今天我去买菜,定要撕了她的嘴!夫人不会难产,孩子也没——”
“小铃铛!你还没出嫁呢,这等粗话也学?不许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孙静仪急忙打断,警惕地环顾四周,立刻关上大门。
大门关上瞬间,门内三人担忧的面容被隔绝。
京中人都知道,姜韫是被一道圣旨逼着嫁给姬慕的,但只有府里的下人知道,婚后的二人并不恩爱,也并未同房。
自成婚来,夫妻俩就是东厢西厢那么住着,平日里见面,也是不冷不热的,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只在过节时才能坐在一桌吃饭,绝对谈不上伉俪情深。
此番,姜韫愿意代夫上朝,下人们都摸不清缘由,却也不敢问。
门外车厢摇晃,驶过寂静的御街,渐行渐远。
雪粒敲打着车顶,沙沙作响,寒意无孔不入,姜韫裹紧了衣衫,倦意如潮水般涌上。
连日殚精竭虑,此刻在这封闭摇晃的空间里,意志难免松懈。
恍惚间,车厢里似乎不再空荡,身边仿佛坐着一个身影。
他肩背挺直,带着挥之不去的清寒草药气与一丝极淡的血腥味,清丽的侧颜棱角料峭,却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唯有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孤高与冷寂,如此真实。
……是姬慕?
不是。
幻觉瞬间消失,身边空无一人。
姜韫揉揉眼睛坐起,又睡不着了。
成婚之前,她确实心有不愿。
明珠暗投,所嫁非人,贵女下嫁……诸如此类的话,姜韫耳根子都要磨出茧,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师从药王,在京城不大不小也是位出名的郎中,就因为先帝的一道圣旨,她就不得不嫁给姬慕,那场婚礼之简易,简易到了只有圣旨与天地做证婚人。
那晚,姜韫枯坐一夜,而姬慕也在书房里睡了一晚。
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了,他们都没有父母,也没人要求他们一定要恩爱生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姜韫虽然不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说,却也不会提出和离,只因他确实无甚错处,与传闻中的阴鸷狠戾不大一样。
婚前她一直认为,姬慕病的快要死了,还不是贪图她的祖传药方治病?
后来她发觉,姬慕和她也当真是相敬如宾,当时非要请旨娶她,好像也不是为了她的药方,
因为临死之前的一天,姬慕还趴在书案前彻夜批理案件,咳血,昏厥,直到天明才喝下她熬的药,一副不在意生死的模样。
姜韫掀开车帘一角,外面的细雪落在她脸上,她清醒了许多,索性打起十二万分谨慎,在心里一遍遍过着姬慕在刑部任职时的撰文,仔细不能漏了马脚。在刑部一干人等面前,她没出过岔子,但是在新天子面前可就不好说了。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姜韫心里也压了块石头。
她垂首理了理官袍,再抬头时神色自若,昂首迈步,踏入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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