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佑之爱

作者:木林有栖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蜂蜜、星辰与无声的叩门


      圣帕里斯大教堂的钟声终于停歇。
      第三十三下钟鸣的余韵,仿佛还黏着在黄昏金色的空气里,不肯散去。王都的欢呼声如同潮水,从教堂外的广场一路蔓延至整个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沸腾着对新王的忠诚与对未来的憧憬。
      喧嚣是他们的。
      伊莱主教独自站立在唱诗班回廊的阴影中,背靠着冰冷石刻的廊柱,将自己从那片欢庆的声浪里剥离出来。他身上的白金二色主教祭披沉重得像是铅铸的,缀满的珍珠与宝石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但他不能卸下,至少此刻还不能。按照礼仪,他还需出席在王宫内举行的庆典晚宴,向新王献上最后的祝福。
      加冕典礼顺利得超乎想象。
      每一个步骤,每一次转身,每一句祷词,都精准得像是由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而他,就是那个完美无瑕的傀儡。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将沉甸甸的王冠戴上新王头顶的那一瞬,他的手腕是如何微不可察地颤抖,全靠袖口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的刺痛,才维持住了那神圣的平衡。
      还有……那双眼睛。
      在整个漫长而繁琐的仪式中,伊莱总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温和却存在感极强,像冬日里穿透玻璃窗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当他引领新王走过长长的红毯时,当他立于祭坛前吟诵古老的祝圣词时,甚至在他因强光而微微眩晕、睫毛轻颤的瞬间……他都知道,凯尔亲王,就站在御座台侧下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
      那目光不同于观礼贵族们的好奇与审视,也不同于信徒们的狂热与敬畏。它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守护。在伊莱几乎要被仪式的重压和内心的虚无感吞噬时,那道目光便悄然出现,仿佛一道无形的锚,将他稍稍拉回现实的地面。
      尤其是当他完成最关键的王冠佩戴,转身面向万众,几乎耗尽力气的刹那,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求救般地,朝凯尔的方向瞥去了一眼。
      凯尔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注视着新王,他的视线,稳稳地、完整地承接住了伊莱投来的那一瞥。暖褐色的眼眸里,没有赞美,没有惊叹,只有一种深切的、了然的安抚。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对着伊莱,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信号:做得很好,一切都好。
      就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一股奇异的暖流,竟然冲破了伊莱胸腔里的冰冷麻木,让他几乎要当场失态。他迅速垂眸,收敛了所有情绪,但那一刻的悸动,却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楔进了他死水般的心湖。
      “大人。”劳瑞修士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马车已经备好,前往王宫的时间到了。”
      伊莱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不合时宜的悸动压下去。“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仪式后的沙哑。
      晚宴是一场比加冕典礼更令人疲惫的考验。
      水晶吊灯折射出过于刺眼的光芒,银制餐具的碰撞声、贵族们虚伪的笑语声、乐队演奏的靡靡之音,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无数根细针,扎刺着伊莱敏感的神经。他坐在离王座不远的主宾席上,面前摆着精致如艺术品的菜肴,但他毫无食欲,甚至感到一阵阵反胃。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应对着前来敬酒和攀谈的各方显贵。他的应答依旧无可挑剔,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抽离出来,悬浮在大厅的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面这具名为“伊莱主教”的躯壳,在进行一场精疲力尽的表演。
      “伊莱主教,”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今天的典礼,辛苦您了。”
      伊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转过头,看到凯尔亲王端着酒杯,站在他的座位旁。凯尔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剪裁优雅的深蓝色晚礼服,领口点缀着星芒状的钻石胸针,少了几分白日的威严,多了几分晚宴应有的闲适与俊雅。
      “殿下,”伊莱起身颔首,“这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凯尔的目光掠过伊莱几乎未动的餐盘,和他脸上那层快要挂不住的疲惫,眼神微黯。他没有继续客套,而是用一种近乎自然的语气说道:“这里的音乐有些吵了。我知道露台那边视野不错,也比较清静,主教大人是否需要透透气?”
      这是一个邀请,更是一个体贴的解救。
      伊莱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独处是危险的,尤其是在他状态如此不佳的时候,他害怕会在一个亲王面前失控。但大厅里浑浊的空气和喧嚣的人声几乎要让他窒息,而凯尔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善意,没有丝毫逼迫。
      “……好。”鬼使神差地,伊莱点了点头。
      皇宫的东侧露台,果然如凯尔所说,静谧而开阔。晚风带着夏夜花草的清香拂面而来,吹散了宴会的奢靡之气。脚下是灯火璀璨的王都,远处是沉入黑暗的连绵山峦,天鹅绒般的夜空中,已经缀上了几颗早早升起的星辰。
      两人并肩站在栏杆前,一时无话。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薄纱,轻轻笼罩着他们。
      “很多时候,我也觉得这些场合让人疲惫。”凯尔忽然开口,声音融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温和。他没有看伊莱,而是望着远处的星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比起大厅里的觥筹交错,我更喜欢这里的安静。”
      伊莱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他没想到,一位权势煊赫的亲王,会对他坦言这种感受。
      “殿下……也会觉得累吗?”他轻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凯尔转过头,对上伊莱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个淡淡的、有些无奈的笑。“当然。我也是人,不是铁打的。只是身份使然,很多时候,不得不站在最耀眼的地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所以,我更能理解,您今天所承担的压力。那不是寻常的劳累。”
      理解。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伊莱的心湖。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理解”。人们只会说“仰慕”、“尊敬”、“拜托您”、“祈求您”……却从未有人试图去理解,站在那个神圣位置上的他,究竟承受着什么。
      伊莱垂下眼眸,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理解”,只能沉默。
      凯尔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他从礼服的内袋里,取出了一个用干净白丝帕包裹着的小物件,递到伊莱面前。
      “给您的。”
      伊莱疑惑地接过。丝帕触手柔软,还带着凯尔身上淡淡的、像阳光晒过松木般干净的气息。他轻轻打开,里面竟然是几块小巧的、烤成金黄色的杏仁蜂蜜饼干。正是昨天下午,在他祈祷室里,他未曾动过的那种。
      “我看您晚宴上没吃什么。”凯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或许这个会更合您的口味。低血糖的时候,吃一点甜的会舒服些。”
      伊莱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看着手帕里那几块小小的饼干,它们朴实无华,与晚宴上那些精雕细琢的甜品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份微不足道的、跨越了身份的体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昨天是蜂蜜牛奶,今天是蜂蜜饼干。这个男人,似乎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递来一点恰到好处的甜。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委屈、温暖和难以置信的酸楚,猛地冲上了伊莱的鼻腔和眼眶。他死死地咬住下唇,才遏制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他不能失态,绝对不能。
      他拿起一块饼干,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酥脆的口感,浓郁的杏仁香,以及恰到好处的蜂蜜的甜,瞬间在味蕾上绽放。这甜味,不再是记忆中那种试图用来刺激麻木感官的徒劳,而是变成了一种真实的、温暖的抚慰。
      “……谢谢您,殿下。”他低声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凯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小口小口、像小动物般珍惜地吃着饼干,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被夜风拂起的几缕银发。暖褐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心疼。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身影,挡在了风口的方向。
      晚宴终于在一种煎熬的节奏中走到了尾声。伊莱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完成了所有的仪式性环节。返回教堂的马车里,他瘫软在座椅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露台上的画面,凯尔的话语,还有那蜂蜜饼干的滋味。
      这陌生的、被细致关怀的感觉,让他感到惶恐,甚至比面对疾病的发作更加不安。他习惯于黑暗,习惯于冰冷,习惯于独自挣扎。一点点的温暖,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仿佛长期处于暗室的人,突然见到阳光,第一反应是刺痛和眩晕。
      回到教堂属于他的那间简朴卧房,伊莱终于卸下了沉重的主教祭披,换上了柔软的白色亚麻睡袍。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当他躺在那张冰冷坚硬的床上时,意识却异常清醒。
      抑郁症的黑狗,在寂静的深夜里,开始狺狺狂吠。
      白天被强行压抑的所有负面情绪——对自身虚弱的厌恶、对扮演“圣人”的恶心、对被看穿的恐惧、还有那点让他恐慌的温暖——全部翻涌上来。大脑像一台失控的机器,反复播放着他人生中每一个失败、被抛弃、令人羞耻的片段。修女妈妈日渐苍老的面容,父母决绝离去的背影(尽管他已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但那被抛弃的感觉刻骨铭心),信徒们期待的目光,以及……凯尔亲王那双过于洞察一切的眼睛。
      “他不可能会理解……”
      “他只是出于礼貌和怜悯……”
      “你这副样子,真令人作呕……”
      “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关心……”
      “孤独才是你的归宿……”
      无数恶毒的低语在脑海中交织、放大,像一把把钝刀子在切割他的神经。他蜷缩起身体,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依然感觉冷得刺骨。胃部开始痉挛,呼吸变得困难,那种熟悉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手,想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安神药剂,那是医生为他调配的,能让他强制入睡,逃离这种精神凌迟。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药瓶时,一阵轻微而规律的叩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这么晚了,会是谁?劳瑞修士有事?还是……
      伊莱的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希望门外的人以为他已经睡下而自行离开。
      然而,叩门声停顿了片刻后,再次响了起来。依旧是那样轻,那样规律,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更像是一种固执而温柔的提醒:我知道你在,我在这里。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橡木门板,模糊地传了进来。那声音被夜色滤去了所有杂质,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伊莱主教,”是凯尔,“我路过教堂,看到您房间的灯还亮着。”
      伊莱猛地用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惊喘出声。他房间的窗户对着内庭,从外面根本看不到灯光!他在说谎?他为什么要来?
      门外,凯尔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没什么事。只是……今晚的星星很亮。花园里的猫妈妈,生了四只小猫,都很健康。”
      说完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门外便陷入了沉寂。没有催促,没有追问,仿佛他只是来告知这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伊莱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门外再没有任何声响。他几乎以为凯尔已经离开了。
      可是,一种奇异的感觉驱使着他。他掀开被子,赤着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他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屏息倾听。
      门外,没有任何离开的脚步声。
      一片寂静。
      但伊莱却能感觉到,一门之隔,有一个温暖而坚定的存在,并没有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门内这片被黑暗吞噬的方寸之地。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了伊莱的眼眶。不是出于悲伤,也不是出于痛苦,而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被全然接纳的安全感。
      这个男人,他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洞悉了他深埋的痛苦。他没有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安慰,没有用好奇的目光探究,更没有像对待易碎品一样怜悯。他只是用一杯牛奶、几块饼干、几句关于星星和猫咪的闲话,以及此刻这无声的、固执的陪伴,告诉他:
      我知道你很痛苦,没关系。
      我看见了你的挣扎,不丑陋。
      你无需在我面前强撑,我在这里。
      伊莱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淌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门外那片无声的守护,像一道坚实温暖的壁垒,将他与内心那些恶毒的低语暂时隔开了。
      他依然被抑郁症的黑狗撕咬着,依然感到冰冷和绝望。但这一次,在这片无边的黑暗里,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门外那片无声的守护,像一颗微弱却坚定的星辰,在他内心冰冷的夜空中,固执地亮了起来。
      他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任由泪水流淌。但这一次,哭泣中不再只有绝望,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夜,还很长。
      但叩门声带来的回响,将会穿透这漫长的黑夜,持续到黎明。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222505/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