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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怨已久月色荒唐
月下眇眇,水上濛濛。
柳栖梧坐在池边,周身被裹入恰到好处的温暖。
她的思绪飘飘然,身子懒洋洋,半阖着眼,只瞧见飞溅的水气沾湿了身前那人的锦衣,身形轮廓隐约露出。
雾气凝结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滚落,悄无声息地融入温泉,惊起一圈极淡的涟漪。
原本平静的心亦如池面,起了些许波澜。
她与此人隔着一步之遥。
虽然没瞧见他的长相,单论这副身姿,倒真是俊得扎眼。
柳栖梧探着身子,伸出一指向前碰了碰他的衣襟,怎料他反倒向她破水走来,抵住他的手指被迫退回。
水花泛了一层又一层,落在耳里,听得她呼吸都乱了,下意识闭上双眼。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即使是在梦中,也该推开这个陌生男子的。
梦?
是啊,这只是个梦。
只有在梦里,她这么一个闺阁女子才能如此肆无忌惮,抛开所有规训和礼教,放任自己沉溺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里,且不为人知。
他微微俯身,气息与池水的潮湿混合在一处。
唇瓣相触的瞬间,柳栖梧猛地回神,手指下意识地往后缩,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带着薄茧,触感粗糙却温热,握得不算紧,却让她挣不开。
“睁眼看看我。”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些暗哑,吻轻轻落在她的眼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听他这么说,柳栖梧竟真的顺着他的话,缓缓睁开了眼。
透过云雾的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清晰得让她呼吸一滞。
剑眉入鬓,眼尾微微上挑,看着她的眼神里,全然是温柔与专注。
这双眼睛,是李祈的。
这认知像道惊雷,猛地劈在她混沌的意识里,让她的心陡然一悬。
一腔柔情瞬间碎裂,只剩下慌乱,顺着血液往四肢百骸冲。
她在做什么?
她竟然在梦里,和那种人……接吻???
过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此刻全都涌了上来。
“你……”她的声音发颤,一半是羞窘,一半是愤怒。
他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变化,还以为她只是羞怯,低头想再靠近些。
可就在他的气息即将落下时,柳栖梧积压在心底的羞愤瞬间爆发。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手,“啪”的一声,清脆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令池面的涟漪又乱了些。
他猝不及防,垂落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柳栖梧恨恨道:“你无耻!”
他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左脸颊上指印清晰可见,原本染着温情的眼恢复了她似曾相识的疏离和冷意,语气听不出情绪:“无耻?”
柳栖梧猛地推了他一把,挣扎着想要躲开,却再次被他牢牢按住了手腕。
“李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冷血无情,虚伪狡诈,你根本就……”她的声音发颤,话未说完就捂住自己的嘴,“不配为君”四个字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只因她突然意识到,方才说出口的,虽然略有不同,但似乎是她原本的声音。
或许,这是她自己的梦,而不是他的?
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她,按住她手腕的力道渐渐松了些。
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开口:“这是梦,对吧?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甚至打破了梦境的桎梏。
柳栖梧眼前的人影骤然模糊,雾气瞬间弥漫,四周忽如墨染,紧跟着天旋地转,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
待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卧房里的藕色帐幔,窗棂外透进清冷的月光,将帐幔照得泛着银白。
方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个梦?
可那个梦太真实了——她此刻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手心却还残留着打人后的痛感。
更何况,她能清晰地记得他锦衣的触感,记得他掌心的温度,记得他呼吸的气息,更记得他被打后眼底的寒意,就连此刻想起梦里的场景,心跳都还会莫名加快。
这些都清晰得不像假的。
罢了,不就是一场梦吗?
反正是她的。
——
柳栖梧是提前从娘胎里落下来的。
寻常婴儿初临人间总会啼哭。
她倒好,皱巴着一张又青又紫的脸,鼻息微弱,不管怎么拍都发不出声响。
这可把稳婆吓坏了。
彼时,房间里的哭声是初为人母的司衡喊出来的。
门外的柳梁只闻大人哭,不听小孩啼。就在他忍不住破门而入的时候,那孩子总算轻轻吐出一口气,哼唧了几声。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她就是个病秧子。
幸好柳、司两家都不是寻常百姓,不知请了多少名医,问了多少奇药,勉强吊着她这条小命。
要不是七年前她食了无名游医给的无名丹,柳栖梧敢拍着胸脯保证,就自己这样的身子骨,绝对等不到及笄礼的那一天。
这无名游医出现在柳府门口那年,柳栖梧刚满八岁。
在一个杨絮旋落满城的时节,一位高高瘦瘦的游医款款而至,敲开了柳府的大门。
虽然从未听闻过他的名号,但既然来都来了,府里正好有个病丫头,柳家人客客气气殷殷勤勤地招待他。
游医吃饱喝足。
离开前,他摸出一颗丹药放在柳梁手中。
“此丹无名,只需食一颗即可救小姐,不过……”
话音未落,这枚丹药就被司衡迫不及待地送入柳栖梧的肚子里。
“不过什么?”柳梁皱眉问。
游医叹了口气:“……恐有反噬。”
一直盯着柳栖梧的司衡喜道:“气色好起来了!果真是神药!”
众人围成一圈,不知是谁最先发现那个游医已经不见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令他们担忧的“反噬”久久不曾出现,逐渐被他们抛之脑后。
作为遗腹女,柳栖梧懂事的早。
她知道自己给家人添了不少麻烦,所以当“反噬”在某天夜晚悄然而至后,她并未声张,甚至觉得还挺有趣的。
谁能想到,她竟会入梦呢?
入梦么,一回生二回熟。
大多数情况下,她是形形色色的某个人,偶尔是一条游鱼、一只狸猫、一只飞鸟……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她能在梦里看风景,见故事,体会悲欢喜乐。
除了宫里那个人的梦,她不喜欢。
此人更是她真实生活里避之不及的存在——王世子,李祈。
第一次入李祈的梦境时,柳栖梧着实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即使醒来也是心有余悸。好奇之下一打听,竟真有同名同姓之人被逐出东宫。
说来也挺倒霉的,她掐指一算,偏偏入他的梦要属最多。
梦里的他,不是在搞写不完的策论,就是在看书练字,偶尔会走出东宫,干的也都是射御、阅兵之类的事,横竖是没有玩乐的时候。
以梦见人,此人真是过着极其无味的人生。
侍奉久了,柳栖梧难免会有一些小动作,每到这时,他眼睛动都不用动,沉声提醒要“注意礼数”。
不知有多少次,柳栖梧强忍住拿拳头敲醒他的冲动:能不能梦点新鲜的!
后来,她忍无可忍,终究是壮起胆子,自此走上“大逆不道”之路。
每每惹怒他之后,她就会趁着梦境松动,速速遁之。
可是再胆大,她也没想过自己会主动梦见他!
如果是他的梦,她就不可能会以自己的声音出现,一定会是他身旁的某个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小侍卫,就是小内侍。
而这次她是她自己。幸好这是她的梦,他不会知道。
仔细一想,上一回远远瞧见他,还是两年前他加冠礼那次。她就坐在女宾席上,周围那么多的人,就算他无意间扫过一眼,也不会就此记住她的。
柳栖梧深吸一口气,看着窗外的月亮。
那些不存在的蝴蝶仿佛在她心底留下了破茧后的碎壳,让她憋闷至极。
要怪就要怪这荒唐月色!
就在残余的羞愤逐渐平息的时候,窗外一阵风恰好吹过,吹落如雪的梨花。
梨花落了满地。
李祈坐在桌案前,以手撑额,神色阴郁地看着纷纷落下的白色花瓣。
他本就浅觉难眠,无梦更是十有八九的事。
在他过往的记忆里,倘若做了梦,梦中所做之事与平日相差无几,除了身边总有个人惹他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虽然看不大清,但那股粉头白面滑溜溜的劲儿,简直如泥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扰梦!
宫里那么多张脸,愣是没一个长得像这位泥鳅君的。
直到这夜,他梦见自己在玉清池沐浴。
玉清池的四角各有一座青石虎首,热流自虎口徐徐吐出。就在雾气氤氲的时刻,他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看此人个头,应是女子。
他当时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起身向着对面走去,就想瞧瞧此人是谁。
一想到这里,李祈就觉得有些头痛。
是了,果真如他所料,坐在池那边的是个姑娘。
那姑娘随意挽着长发,肩头微露,宛如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
李祈早就知道这是他的梦境,因此不甚奇怪。
他从不夜泡玉清池。
必是白日他在二弟书房查获一卷避火图的时候,他无意间瞥了眼的缘故。
图上那两团棉花纠缠在一处,当即看得他怒火中烧,强硬将此物烧了个一干二净。
温泉的热雾熏得他满腹燥火。
那姑娘只是伸出一指点了他的胸膛,便如夏日冷雪,好受多了。
他稀里糊涂下,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至于后面的事……
李祈的右手缓缓抚上脸颊。
那个巴掌,可真是响得狠呐!
姑娘仿佛被夺舍般,噼里啪啦将他一顿好骂,仿佛方才的脉脉温情统统都不做数了。
那些不堪入耳的词,他从未听人讲过,倒是她的声音有些熟悉。
他仔细看了她几眼,未施粉黛的脸,如淡妆轻抹般,找不出任何瑕疵来。
这张脸倘若是长在男子身上,比如那泥鳅君,活脱脱一个吃惯了民脂民膏的纨绔,瞧一眼便能让他好生厌烦。
要是放在女子身上,就是一颗不知谁家娇养出来的掌上明珠,只是这言行丝毫不像大家闺秀,不矜持也不端庄,行为举止和泥鳅君如出一辙。
他突然觉得此女的相貌,颇与记忆中的那位有些相似。
李祈突然轻笑一声。
他还觉得,这次的梦境意外的有些过分,似真似假,想问出她的名字,可是梦境却戛然而止!
夜色愈浓。
或许是梨花太香,香到他突然惊醒。
值夜的小黄门不知道王世子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此刻万不能迷蒙着眼睛或是打个哈欠,偷偷掐了把胳膊上的肉。
王世子看上去毫无困意,甚至是有些……奇怪?先是恼怒,又是喜悦?
看得小黄门一阵七上八下。
“少君?”
李祈抬起下巴,对着窗外满树梨花道:“味道腻人,你去叫人摇了,不要弄出多余的声响。”
小黄门赶紧应下溜了出去,摸了摸脑门。七年前他来到东宫的时候,这树就长在这里了,年年都能结出满树梨子。
只可惜今年是看不到它硕果累累的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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