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锈蚀带的解码者
锈蚀带的风永远带着金属氧化与化工废料的酸涩味。
沈徽星趴在倾倒的星舰残骸边缘,细瘦的手臂探进扭曲变形的管线夹缝里,指尖在冰冷的合金表面摸索。她十岁了,在Z33废土星,这意味着她已经比这里百分之四十的人活得都要长。
“别是空的……拜托别是空的……”她低声念叨,黑发被带着铁锈味的风吹得贴在脸颊,露出一双过于明亮的湛蓝色眼睛。
那眼睛里的蓝色,不是帝国宣传画里温驯的“天空之蓝”,而是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像是高压电流击穿空气时瞬间绽放的蓝弧,锐利,不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穿透力。
咔哒。
她的指尖终于勾住了一个熟悉的弧形轮廓。用力一拽,一管半透明的营养剂从垃圾堆里被扯了出来。管壁上印着褪色的标签:“标准军用口粮-牛肉风味(保质期:星历3872年)”。
过期八年了。
沈徽星眯起眼,对着灰蒙蒙的天空举起营养剂,摇了摇。凝胶状的液体在里面缓慢流动,颜色有些浑浊,但至少没有分层或变色。
“中奖了。”她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将营养剂塞进腰间用废弃隔热布缝制的挎包里。包已经鼓囊囊的,里面发出金属与塑料碰撞的轻响。
她脖颈上,那个银白色、内嵌红色能源核心的抑制圈,在动作时微微转动,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露出下面暗沉的合金底色。项圈侧面刻着她的身份编号:D-734-Z33-092。D代表劣种,734是批次,Z33是这颗废土星的代号,092是她在这批“垃圾”里的序列。
她没有像大多数同龄人那样,试图用脏污或布料遮盖它——在锈蚀带,遮掩毫无意义。每个人都认识抑制圈的红光闪烁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学会了在它发出轻微嗡鸣、预示要“校准”或“警告”时,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让大脑放空,就像在暴风雨中稳住一艘破船。
今天的首要目标已经达成半管营养剂能让她再撑两天。但沈徽星没有立刻离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像一只警惕的幼兽,伏在残骸高处,目光扫视着下方巨大的垃圾填埋场。
这里是“老秃鹫”的地盘——一片由几十年前坠毁的“赫菲斯托斯”级工业运输舰残骸为主体,堆积了数十年各类星际垃圾形成的金属坟场。扭曲的梁架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各种颜色的锈蚀如同溃烂的疮疤,覆盖在曾经光洁的船壳上。空气中永远漂浮着细小的金属粉尘,在偶尔穿透云层缝隙的惨白阳光下,闪烁着病态的光芒。
远处传来打斗声和叫骂,为了半块能量电池或者一截还能用的导线。沈徽星充耳不闻。她在寻找别的东西。
她的目光锁定在残骸下方一个相对完整的货柜舱室。舱门半塌,露出里面堆叠的金属箱。大部分箱子已经被撬开洗劫一空,但角落里,一堆被烧蚀的绝缘材料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她像猫一样无声地滑下倾斜的甲板,落地时屈膝缓冲,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动作干净利落,是多年在危险环境中练就的本能。
走近那堆废弃物时,抑制圈忽然发出一阵低频率的嗡鸣,内圈的红光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沈徽星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项圈在“感知”什么。
这不是第一次了。大约从一年前开始,这个本该只用于监控和压制她的装置,偶尔会对某些特定的金属或能量源产生微弱反应。起初她以为是故障,后来发现规律——通常是在靠近某些受损但结构特殊的机甲零件,或者带有复杂能量回路的残骸时。
她不知道原因,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在锈蚀带,任何“异常”都可能招致更严密的监控,或者更糟——被路过的帝国医疗军“采样研究”。
等了十几秒,项圈安静下来。沈徽星这才小心地拨开烧焦的绝缘材料。
下面压着的不是金属,而是一摞被烧掉大半的纸质资料。
纸张!在一切信息都以数据流形式存在的时代,纸质载体本身就是奢侈品。只有在某些极端情况下——比如需要物理隔离信息,或是在没有稳定能源支持数据存储的环境——才会使用。
沈徽星的心脏跳得快了些。她小心地抽出最上面一本。封面已经焦黑碳化,但还能勉强辨认出烫金的字体:
《基础机甲结构学·第三版》
——摩拉克洛斯帝国军事学院指定教材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仅供A级以上权限学员使用,严禁复制传播。”
沈徽星的指尖抚过那些凸起的烫金字体。A级权限。那是居住在光辉之都、基因契合度超过75%、能驾驶精锐机甲的“精英”们才有资格接触的知识。而现在,这本禁书,烧得只剩半本,躺在锈蚀带的垃圾堆里,被她这个D级劣种捧在手中。
她迅速翻看。前半部分已经烧毁,但从中间开始,内容大致完整:传动系统解析、能量回路基础、驾驶舱神经接驳接口标准……全是干货,没有多余的理论阐述,直指核心。
她又翻出下面几本。《战术机甲常见故障排查手册》、《轻型机甲关节力学》、《星域开拓军制式武器系统概要(星历3850年版)》……每一本都残缺不全,但每一本都价值连城。
这些书怎么会在这里?是被销毁的违禁品?还是某艘运输舰坠毁时的货物?沈徽星不关心原因。她只知道自己找到了比十管营养剂更珍贵的东西。
她迅速将相对完整的书页小心撕下——整本书太重,她只带走核心内容。撕下的书页被她仔细叠好,塞进挎包最内层的防水夹层。动作迅速却轻柔,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星尘。
就在她收起最后一叠图纸时,耳朵捕捉到了异常的声响。
不是打斗,不是风声。
是引擎的嗡鸣,低沉、稳定、带着一种与锈蚀带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精密感。
沈徽星瞬间伏低身体,如同融入阴影。她抬头望向天空。
灰蒙蒙的云层被撕裂,一艘线条流畅、涂装华丽的飞行器缓缓降低高度。银白色的船身上,醒目的蓝羽军徽——交叉的双剑——在昏沉的天光下依然刺眼。蓝羽军,帝国行政区治安部队。
飞行器没有降落,只是悬停在垃圾场上空约五十米处。舱门滑开,两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士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扫描仪。
“例行污染指数检测。”其中一人通过扩音器宣布,声音经过电子处理,冷漠而空洞,“所有人员原地不动,接受扫描。抗拒者按污染扩散嫌疑处理。”
垃圾场里零散的拾荒者都僵住了。没有人敢动。沈徽星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残骸的阴影中。
扫描仪的绿色光束扫过下方。那光似乎能穿透金属,沈徽星感到脖颈上的抑制圈微微发热——它在与扫描仪进行某种数据交换。
“检测到三处精神污染指数轻微超标。”士兵报告,“标记坐标。”
飞行器侧面的炮管微微调整角度,锁定三个方位。没有警告,三道纤细的高能光束无声射出。
远处传来三声短促的惨叫,随即归于寂静。
“净化完成。”士兵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巡逻。”
飞行器引擎加大功率,抬升高度,转向飞向下一个区域。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高效、冷漠,如同清除系统里的几个错误代码。
直到飞行器的尾迹彻底消失在云层后,垃圾场才重新响起压抑的呼吸和窸窣的移动声。没有人去查看那三个被“净化”的人是谁。在锈蚀带,死亡太常见,悲伤是奢侈品。
沈徽星从阴影中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的表情很平静,但那双蓝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变得更加冰冷坚硬。
她摸了摸挎包里那叠宝贵的书页,又抬头看了看飞行器消失的方向。
然后她转身,朝着垃圾场边缘她的“家”走去——那是一个用废弃的货运集装箱改造的栖身所,藏在更大的残骸背后,相对隐蔽。
集装箱里很简陋:一张用缓冲海绵和隔热毯铺成的“床”,一个小型的、靠捡来的太阳能板供电的阅读灯,一堆分类摆放的金属零件和工具,还有墙上用烧焦的金属条刻出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和示意图。
沈徽星点亮阅读灯——灯光昏暗,但足够。她盘腿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今天收获的书页摊开。
《基础机甲结构学》的第三章,讲的是“能量回路的冗余设计与故障应急方案”。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手指在半空中比划,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那些三维的能量流动模型。
读到某个段落时,她忽然停下,皱眉思考了几秒,然后跳下“床”,从零件堆里翻出几个烧蚀的能量导管和一个废弃的小型反应堆核心。
她盘腿坐回地面,拿起自制的简陋万用表——实际上是一个从废弃医疗仪器上拆下的生物电监测器改造的——开始测试导管的通导性。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测试到第三根导管时,抑制圈又轻微地嗡鸣了一声,内圈红光闪烁的频率,与万用表读数跳动的节奏出现了微妙的重合。
沈徽星的手指顿了顿。
她放下万用表,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脖颈上的金属环。冰凉,光滑,带着一种无机的冷漠。
然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不是回忆今天的事,也不是回忆过去几年在锈蚀带的挣扎。她在回忆更久远、更模糊的东西——三岁那年,奠基礼。
记忆已经泛黄破碎,但有些细节顽固地留存:注射剂的冰冷触感,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毫无感情的眼睛,父母在玻璃窗外苍白绝望的脸。还有那种感觉——药剂进入血管后,一种奇异的灼热感沿着脊柱向上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被强行“激活”,然后又被更强大的力量粗暴地“盖住”。
当时她太小,不懂那是什么。现在她猜测,那就是所谓的“超感”被激活的瞬间。而随即的压制,来自她脖子上的这个东西。
抑制圈。设计用来限制D级劣种潜在的、被视为“危险”或“污染”的精神活动。
但如果……它限制的,不仅仅是“危险”的部分呢?
如果那些被帝国定义为“污染”或“异常”的神经信号,本身是某种……未被理解的感知模式呢?
沈徽星睁开眼,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那些复杂的能量回路图,那些关于机甲神经接驳的术语,那些对“超感等级”与“共鸣效率”的关联分析……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
她重新拿起那根让抑制圈产生反应的导管,放在掌心,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没有试图用眼睛“看”或用工具“测”。她只是放空思维,让注意力集中在掌心物体的触感、重量、温度上。然后,极其缓慢地,她尝试“回忆”刚才抑制圈嗡鸣时,那种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内部感觉——就像在尝试调动一块从未被使用过的肌肉。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只有垃圾场远处传来的风声,和阅读灯轻微的电流声。
然后,极其细微地,她感到掌心似乎传来一丝……波动。不是触觉,不是温度,更像是一种极低频的振动,通过她的神经末梢传递到意识表层。与此同时,抑制圈内圈的红光,极其微弱地、有节奏地闪烁了一下。
沈徽星猛地睁开眼,盯着掌心那根看似普通的能量导管。
导管的金属外壳上,靠近末端的位置,有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凹痕。刚才万用表测试显示它通导性完好,但根据书上的理论,这种结构损伤在承受高能量流时,可能成为过热和故障的起点。
她“感觉”到的,是这个缺陷吗?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她放下导管,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这可能是巧合。可能是想象。可能是抑制圈年久失修产生的误报。
但如果不是呢?
沈徽星看向墙上那些她自己刻画的示意图——那是她根据捡来的残骸零件,反向推测出的各种机械结构。粗糙,不精确,但每一笔都是她在没有老师、没有教材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来的。
然后她看向手中那叠从垃圾堆里抢救出来的、真正的知识。
一个计划,一个疯狂而危险的计划,开始在她脑海中勾勒出轮廓。
如果抑制圈不仅能限制她,也能在某些情况下,成为她感知外界能量和结构缺陷的“异常感官”……
如果那些被帝国禁止的知识,能与她在这种极端环境中自己摸索出的经验相结合……
如果她能理解机甲,不只是从书本上,而是从某种更本质的、被帝国恐惧和压制的层面去“感受”它们……
那么也许,只是也许,她这个D级劣种,能做的事情,会比帝国元老院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窗外,锈蚀带永恒的风又开始呼啸,卷起金属粉尘,打在集装箱外壳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沈徽星将书页仔细收好,关掉阅读灯,躺在简陋的床上。黑暗中,她脖颈上的抑制圈,那点红色的能源核心,像一只永不闭合的、充满监视意味的眼睛。
但她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同样睁着,清澈,坚定,倒映着从集装箱缝隙漏进的、遥远星辰的微光。
今天她找到了食物,找到了知识,还发现了一个关于自身能力的、危险而诱人的可能性。
在锈蚀带,这已经是近乎奢侈的一天了。
她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开始复习今天记下的能量回路图,手指在身侧的金属墙壁上无意识地划动,勾勒出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关于未来与变革的蓝图。
外面的世界是帝国的,是基因契合度与抑制圈的,是光辉之都与锈蚀带的。
但在她十岁的大脑中,一个微小的、叛逆的种子,已经在垃圾堆的腐土里,悄悄发出了第一丝嫩芽。
而距离这颗种子破土而出,震动整个帝国的那一天,还有八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