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咔哒、风之光
吉尔将手中那台沉重的古董打字机重重地搁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钝响。冰冷的金属外壳与老旧的木质桌面相撞的动静,在这间被消毒水气味和过分安静所笼罩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柄无形的锤子,敲碎了某种凝固而压抑的空气。
薇尔莉特抬眸望向他忙碌中透着一丝僵硬的背影,淡金色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她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启,气息微弱地送出一个名字:「吉尔...」这是她自他归来后,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嗓音虽然低弱,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拂过覆盖着寒冰的湖面。
吉尔的动作猛地一顿,背影似乎因此而僵硬了短暂的一刹那。他并未回头,甚至没有侧过脸来看她,但声音却陡然变得如同淬火的军刀般冰冷而锋利,骤然出鞘,毫不留情地划破了病房里刚刚因她那声呼唤而泛起一丝涟漪的宁静:「别叫那个名字...」他语调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意味,「叫我『米凯·利斯』。这是军队登记的名字,也是现在的你,应该使用的称呼。」
薇尔莉特闻言,没有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一尊精致却缺乏生气的人偶,接受着外界的指令。
吉尔——或者说,此刻要求被称作米凯的男人——不再多言,动手将那台老式打字机安置在靠窗的木桌上。他掀开略显陈旧的防尘罩,露出了下面三十六颗锃亮如新的金属键钮,它们静默而整齐地排列在基座上,反射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宛如一支纪律严明、正等待最终口令的沉默仪仗队。
几乎是立刻,薇尔莉特的目光便被那冰冷的金属躯壳和排列得一丝不苟的按键所攫住。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的铁屑,再也无法移开。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坐直了一些原本倚靠着枕头的身體,那双原本空洞得如同雾霭笼罩的碧蓝湖泊般的眼眸里,罕见地、清晰地闪过一丝专注而纯粹的好奇光芒。
「接下来...」米凯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近乎凝滞的宁静,那语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严苛的教官腔调,清晰地回荡在空气中,「我要教你用这双手了。」
薇尔莉特听到这熟悉的、命令式的口吻,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绷直,像被无形的丝线骤然牵引,几乎是本能地从床上弹起,瞬间站成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持枪立正姿态——脊背挺直,双肩平展,下颌微收,尽管她的双手空空如也,并未持有任何武器。
米凯的视线沉沉地落在薇尔莉特那双泛着无机质冷光的机械臂上,金属的关节在光线下一览无余。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引导的力度:「但这双手,从今以后,不是用来握枪,也不是为了执行命令而存在的。」他拉过一张木椅,放在打字桌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它们该为你自己而存在。来,坐下。」
薇尔莉特垂下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但她没有质疑,只是依言安静地在那张椅子上落座,姿态依旧带着几分军人的刻板。
米凯不再多言,他拿起一张洁白的、没有任何痕迹的纸,动作熟练而小心地将其边缘对齐,稳稳卡进打字机的黑色橡胶滚轴里。他的手指动作精准,仿佛重复过千百遍。而薇尔莉特的目光,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紧紧地、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手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从按压卡纸到转动滚轴,像是在无声地记录和解析着一套全新的、未知的操作程序。
「看好了。」米凯伸出自己的食指,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持枪或书写留下的薄茧,稳稳地悬停在那一排整齐的金属键帽上方。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清晰地按下了刻着字母『A』的键帽。
『咔哒!』
一声清脆利落的机械撞击声骤然响起,在这过分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刺耳。黑色的橡胶滚筒随之精确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紧接着,一个轮廓清晰、油墨饱满的字母『A』,便深深地烙印在了那片洁白的纸面上,如同一个宣告开始的印记。
「这是A。」米凯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起伏,既无鼓励也无责备,像是在宣读一份枯燥无味的军事报告,仅仅陈述一个事实。他随即抬起手指,目光转向薇尔莉特,指令简洁明确:「你试试。用你的右手食指。」
薇尔莉特依言,缓缓抬起她的右臂。机械臂的关节处发出细微的、不甚流畅的驱动嗡鸣,与她曾经使用过的武器相比,这声音显得陌生而笨拙。她那由精密金属构成的手指在键盘上方笨拙地悬停了几秒钟,光学传感器或内部的程序似乎正在艰难地识别目标键位、反复校准着下按的角度与力度。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谨慎,她的金属食指终于落了下去。
『咔哒...嗒...』
这一次的声响不如米凯按下的那般干脆利落,中间夹杂着一点细微的金属摩擦杂音,显得有些滞涩。滚筒转动,在纸面上印出的那个『A』字母,位置有些微的歪斜,边缘不够清晰,墨迹也显得淡了些许,仿佛承载着操作者的生疏与不确定性。
米凯没有对那个歪斜的『A』做出任何评价,既无赞许也无批评。他只是移动手指,指向旁边刻着『B』的键帽,声音依旧平稳无波:「B。」
『咔哒!』他再次示范,动作精准利落。
『咔哒...嗒...』薇尔莉特紧随其后,她的按键声总带着那细微的、标志性的迟疑与杂音。
一个教,一个学。病房里很快便只剩下这单调而重复的按键声响,如同某种奇特的、缺乏旋律的节拍器。米凯像个没有感情的报幕员,按着字母表的顺序,清晰而冷静地念出一个又一个字母的名称,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言语。
薇尔莉特则像一台刚刚启动、内部程序尚在磨合调试阶段的学习机器。她的每一次按键都伴随着短暂的停顿,以及机械关节为了寻找最佳角度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调整声。她的眼神,那双碧蓝却曾空洞的眼眸,此刻牢牢地锁定在黑色的按键与洁白纸面上不断增多的墨迹字母之间,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仿佛辨识与敲击这些符号,便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也唯一存在的任务。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并随着时间悄然缓慢移动。时间,就在这持续不断的『咔哒』与偶尔夹杂的『嗒』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米凯的目光,在报出字母的间隙,偶尔会极其短暂地掠过薇尔莉特那无比专注的侧脸。那张脸依旧精致得如同被大师精心雕琢过的人偶,缺乏血色,也寻不到任何属于人类情感的波澜,只有那长而密的金色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安静的、扇形的阴影。
这病房里近乎诡异的、由机械节奏维持的平静,与他胸腔内那片尚未平息、依旧翻涌着的、混杂着愤怒、隐痛和一种被迫承担起的沉重责任感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再尖锐不过的对比。父亲临终前紧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那句嘱托——『照顾她』,此刻如同一条冰冷而坚固的锁链,缠绕在他的心脏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清晰的束缚感与重量。
「L。」米凯念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漫长重复消磨出的疲惫,如同蒙尘的金属。
薇尔莉特的金属手指这一次没有过多迟疑,它悬停,校准,然后准确地落下。
『咔哒!』
这一次,声音清脆利落了许多,几乎追上了米凯示范时的干净利落。黑色的滚筒转动,在纸面上印出的字母『L』,笔画端正,轮廓清晰,墨色均匀。
米凯沉默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纸上那已经积累起来的一排字母上——从最初歪歪扭扭、墨迹淡薄的『A』,到如今这个清晰标准的『L』,它们参差不齐,深浅不一,像一行蹒跚学步的孩童留下的、跌跌撞撞却坚定向前的足迹。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不再是单纯的指令,打破了持续已久的、纯粹的教学模式,「知道为什么,我要教你用这个吗?」
薇尔莉特的目光从印满字母的纸面上移开,转向他。那双碧蓝的眼睛里没有恍然,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等待下一个明确指令的询问神色。
「因为...」米凯的目光扫过她那双依旧空茫、映不出内心波澜的眼睛,又落回那台沉默的打字机上,仿佛在对着机器解释,「以后,你需要用它,来表达...你自己的想法...或者,别的什么。」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别的』这个词太过宽泛和模糊,对于一个习惯于接受精确指令的她而言难以理解。他抿了抿唇,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混合着无奈与苦涩的轻微讽刺,「比如,告诉别人你怎么样了,或者...想念谁了。」
薇尔莉特静静地听着,然后,她微微歪了歪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更像一个试图理解复杂指令的精密人偶。她的处理器,或者说她的意识,似乎正在努力解析这些陌生的词语——『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想念』——与她此刻学习敲击这些金属按键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片刻的凝滞之后,她低下头,重新将视线投向那排列整齐的键盘。金属的手指开始在上面摸索,动作笨拙而缓慢,带着一种初生般的迟疑,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仿佛每个按键都需要重新定位和确认。
『咔哒...咔哒...咔...哒...』
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缓慢,却似乎多了一层目的性。
直到傍晚的余晖为病房镀上一层暖橙色的光边,这一次,她没有等待米凯念出下一个字母。她在尝试组合,尝试将那些孤立的符号连接成有意义的序列。米凯原本例行公事般的目光骤然凝聚,他皱眉,紧紧盯着纸面上随着敲击声逐渐浮现的字符:
『 M A J O R H E ...』
墨迹断续,字母间距不均,但组合起来的意思却清晰地指向——
『少校他...』
当『他』字的最后一个笔画,那个略显歪斜的『E』,被印上纸面时,薇尔莉特的手指停了下来,悬在键盘上方,不再动作。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米凯。这一次,那双碧蓝如玻璃珠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不再是穿透他望向虚无,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亟待确认与解答的困惑。她似乎完成了某种内部指令的输出,将一段承载着未知意义的信息编码成了可见的文字,此刻,正静静地、专注地等待着来自外界的系统回应。
米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纸面上那未完成的句子——『少校他...』
父亲的军衔,父亲的存在,竟被这双刚刚学会触碰字母键、尚带着生涩机械杂音的双手,如此笨拙却又无比直接地敲打了出来。这未完的短语像一个沉重而冰冷的问号,不仅悬在洁白的纸面上,更悬在他和薇尔莉特之间那几乎凝固的空气里,拷问着他不愿面对的过往。
窗外,傍晚的阳光依旧带着暖意,柔和地铺洒进来,却丝毫暖不进这间弥漫着消毒水、机油和未愈创伤气息的冰冷病房。薇尔莉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碧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如同一个运行到特定节点、正等待下一个输入指令的程序,纯粹,却也因此显得格外残忍。
而米凯盯着那行仿佛带着钩刺的字,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涌着无数话语,最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句未尽的追问,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最后的气息与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同整个灵魂都跟着战栗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死寂。「...你自己慢慢练。」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几乎是仓皇的逃避。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薇尔莉特一眼。他的背影挺直,却僵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将所有的情绪都封锁在坚硬的躯壳之内。病房里,只留下薇尔莉特独自对着那行未完成的『少校他...』,和她那双新生的、尚不知如何用来表达复杂情感与记忆的机械双手。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碰到门把的瞬间,米凯忽然停住,转过身。但他的眼神并未变得柔和,反而更加冷淡地扫过依旧坐在那里的薇尔莉特,语气疏离:「我出去散散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薇尔莉特却突然从凳子上了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想跟你一起。」她固执地说,蓝色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那里面没有哀求,没有理解,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坚持,仿佛在无声地、顽强地对抗着他试图建立的疏离与屏障。
「...随你。」米凯别过脸去,避开了她那双过于直接的眼睛,没有出声阻拦,但当他迈开脚步时,却不着痕迹地、故意放慢了些许节奏,好让她能够跟上。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弥漫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嗡鸣响,光线苍白而均匀。一名护士推着满载药品的小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橡胶车轮在过分安静的廊道里发出规律而清晰的辘辘声,更衬得这片空间的寂寥。
穿过漫长的走廊,开始走下楼梯时,薇尔莉特的机械手掌扶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关节运作时发出细微的『咔嗒』轻响。米凯走在她侧前方,始终保持着大约半步的距离,既没有伸手搀扶,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像一个移动的、带着距离感的参照物。
直到他伸手推开最后一道沉重的玻璃门,傍晚微凉的风突然失去了阻隔,迎面扑来,带着室外清新的草木气息。米凯停在医院大门前的台阶上,薇尔莉特则安静地停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落日熔金般的余晖为他们两人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暗沉而温暖的金边。远处的太阳正缓缓沉入城市高低错落的建筑物之间,那景象壮丽却带着一丝凄清,像一颗巨大的、正在逐渐冷却的、曾击穿过往生活的子弹。
就在这片暮色之中,米凯突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一把将站在身后的薇尔莉特拉到了自己身侧。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薇尔莉特单薄的病号服,传来一股不容抗拒、却也难以解读的坚定力道。
「感受这个风吧。」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被傍晚流动的空气吞没,却又清晰地递到了她的耳畔。
薇尔莉特怔了怔,依言缓缓抬起她那由黄铜齿轮、抛光铜管与哑光钢构精密嵌合而成的右臂。复杂的传动结构在动作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金属手指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暖的橙红色光晕,她小心翼翼地张开那由精妙杠杆与关节构成的指节,像是要捕捉眼前这完全无形的气流。晚风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与凉意,顺畅地穿过她金属指缝间的空隙,一种她数据核心中未曾记录过的、物理性的触感正在发生。
远处,古老教堂报时的钟声悠扬传来,沉浑而安宁。几缕薇尔莉特淡金色的发丝被同一阵风撩起,轻轻擦过米凯裸露的小臂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米凯收回望向那轮即将沉没的夕阳的目光,转而看向身旁的薇尔莉特,她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了些许。「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冷漠底色,却似乎混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被风软化了的温和,「我带你去教堂看看。」
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辘辘。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那座拥有哥特式尖顶的教堂在渐浓的暮色中若隐若现,其高窗上镶嵌的彩绘玻璃,正汲取着天际最后一道霞光,内部仿佛被点亮,像是一盏在薄暮中静静燃烧的、温暖而神秘的灯火。
米凯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去那里,或许是寻求片刻的宁静,或许是某种无意识的指引。薇尔莉特也没有问,对她而言,跟随本身就是一种既定的行为模式。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石板铺就的路上,两道身影在身后渐渐拉长,融入了昏暝的街景之中。
他们踏上教堂前那几级被岁月磨砺得边缘圆滑的斑驳石阶。厚重的橡木门在米凯的推动下,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久远的故事。
教堂内部的光线比门外暮色笼罩的街道要明亮些许。最后一缕挣扎的夕阳,透过高墙上那些描绘着圣经故事的彩绘玻璃,投射进来,将肃穆的圣坛区域染成了一片片流动的、斑斓而静谧的色块。空气里弥漫着旧木、蜡油和一丝清冷的石头气息。一排排空荡的深色长椅上积着薄薄的灰尘,在斜光中清晰可见。唯有墙壁上方,那一排排巨大的管风琴铜质音管,在暮光中依旧闪着暗淡而庄严的金色。
米凯与薇尔莉特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坐下,坚硬的木板承受着他们的重量。正前方,彩窗上描绘的圣母像垂着悲悯的眼眸,仿佛正无声地俯视着这两位不寻常的来访者。她怀中圣婴的面容,恰好被一道斜射而入的、如同舞台追光般的橙红光束照亮,显得格外宁静。
「这里很美,对吧?」米凯的声音不高,但在空旷高耸的教堂内部,依然荡开了细微而清晰的回音,融入了这片宁静之中。
他仰起头,目光落在圣母低垂的双眼上,那目光中似乎有片刻的停留与探寻,随即又滑向她怀中那被光笼罩的婴孩。但几乎是立刻,他又像是被什么刺到般,迅速将视线移开,投向侧方阴影中的廊柱。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丝疲惫的虚无,「我从不信这些神明...战场上没见过祂们显灵。可不知为什么,回到这里后...总是会不知不觉走回这个地方。」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是在对自己说,「也许...只是为了图个片刻的心安,或者,只是无处可去。」
薇尔莉特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如同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她那双碧蓝的眼睛望着前方被光影切割的空间,然后,她的右臂——那由齿轮、铜管与精密连杆构成的机械手——微微抬起,金属手指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张开,似乎想要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一束束从彩色玻璃后洒落、蕴含着温暖色泽的、肉眼可见的光芒粒子。
米凯见状,突然从长椅上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声音低沉而清晰:「薇尔莉特...」
她点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安静地跟随着他,一步步走向那片自高耸彩窗倾泻而下的、如同实质般的光辉。
「感受这个光吧。」米凯站在光晕的边缘,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曾完全理解的引导意味。
薇尔莉特缓缓抬起她的那双机械手臂,复杂的关节在光芒下显得格外清晰。金属表面精准地折射、散射着光线,映出七彩的辉光。但她似乎并不满足于仅仅在边缘感受,脚步不自觉地、带着一种被吸引的茫然,向前迈去——一步,两步,直到她整个人,连同那身素白的病号服,完全沐浴在那片圣洁而斑斓的光辉之中。她的金色长发在光芒中近乎透明,仿佛在发光。机械关节的缝隙与抛光面上,虹彩流转不定。白色的病号服被彩窗的光彻底浸染,化作流动的、绚丽的颜色。光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钻石般的光珠,随着她缓缓转身面向米凯的动作,簌簌坠落。当她对他伸出手时——那是一只完全由冰冷金属构成的、象征着战争与失去的手——那些细碎的光珠正沿着机械手指精密的曲线静静流淌,闪烁不定,像是上帝不经意间,为这具被战争塑造的躯壳施以洗礼的圣水。
那一瞬间,静止在光柱中的她,美得不可思议,宛如自古老画卷中降临的天使,带着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纯粹的纯净与空灵。
米凯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握住薇尔莉特伸来的指尖。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金属的瞬间,一种熟悉的、刺骨的寒意如同电流般窜过脊髓——像极了记忆中,他最后一次触摸到的、父亲那已然失去温度的手臂。这触感让他猛地一颤,手如同被烫到般立刻缩了回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光,温暖而沉重,像滚烫的蜡油,一层层浇铸在薇尔莉特身上,试图包裹住那份非人的美丽与创伤。那无形的蜡油仿佛正顺着她机械臂的轮廓往下流淌,可米凯却觉得,先被灼痛的是他自己的眼角,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猛然涌上。转身想走的那一瞬,他听见自己的鞋跟在地面上扣出一声清晰的轻响,那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孤独,仿佛替他,向那光中的身影,说出了那句哽在喉间、无法宣之于口的——『对不起』。
薇尔莉特的手依旧悬停在逐渐黯淡的光晕中,机械指节还保持着先前向他伸出的、邀请或等待的姿态。然而,光芒突然变得异常刺眼而灼热——原来是太阳终于沉落到了彩窗最边缘的位置,那道曾笼罩她的、圣洁而斑斓的光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情地从她身上剥离、收缩,仿佛上帝收回了短暂的恩赐。
薇尔莉特凝望着米凯那决绝的、毫不回头的背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像是被一阵无形的微风惊动的脆弱蝶翼。她那悬空的机械手指,终于慢慢收拢,没有握住任何东西,只是转而攥住了自己身上那件素白的病号服下摆。粗糙的布料在冰冷的金属掌心被紧紧揉捏,皱缩成一团,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也无从理解的那团滞涩情绪。
最终,在那光辉彻底消散、教堂重归昏暝的寂静时,她还是迈开了脚步。鞋跟敲击在冰冷石质地面上的声响,清晰、规律,在空荡而高耸的教堂内部孤单地回荡,追逐着前面那个同样孤独的背影。当她终于追上时,那只曾沐浴过圣光、也曾徒劳伸出的手,终究没有再次抬起去拉他的衣角。它只是垂落在身侧,伴随着机械关节细微的运作声。她默默地、重新回到了那半步之后的距离,如同她一直所做的那样,像一个被设定好跟随参数的影子,将方才那片刻的、近乎逾越的靠近,重新封存于沉默之中。
回到医院时,夜色已然浸透建筑,走廊顶灯早已亮起,投下苍白而均匀的光线,将一切照得清晰却缺乏温度。米凯走在前面,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而快速,脚步声在空荡寂静的走廊里清晰地、孤独地回荡着,仿佛在周身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疏离与冷硬。
薇尔莉特跟在他身后,隔着几步的距离。她的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新生的、尚在摸索中的、难以掩饰的生涩感,远不如米凯那般流畅自然。鞋跟与地面接触发出的清脆声响,虽然略显迟疑,却规律而执着地,一声接一声,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不容置疑的、引领方向的脚步,在这片冰冷的寂静中,构成了一前一后、疏离却又紧密相连的节奏。
推开病房门,米凯径直走到窗边,一言不发地将厚重的窗帘拉上,彻底隔绝了外面渐浓的夜色与可能窥探的视线。薇尔莉特站在病床旁,没有立即坐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拉窗帘的背影,像是在无声地等待下一个明确的指令,如同程序待机。
米凯转过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在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休息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像一道简单的指令。
薇尔莉特点点头,依言缓慢地坐回床上,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像是怕惊扰了这房间里某种脆弱的平衡。
米凯看着她坐下,便走到门口,伸手将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而,他握着门把手,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仿佛在进行某种内心的权衡。最终,他并没有离开。
他转身,又走回了病房内部。从墙角搬过来一张用于陪护的简易木椅,将其摆在窗边,正对着薇尔莉特的病床坐下。清冷的月光顽强地透过那层薄纱窗帘,温柔地漫进室内,在他挺直的脊背和侧脸上镀了一层朦胧而安静的银边。他抬手,解开了军装式外套最上方的那颗纽扣,然后从内袋里掏出一块样式古朴的银质怀表——表盖弹开的细微声响,在这片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刺耳。
薇尔莉特听见动静,从准备躺下的姿态中抬起头,碧蓝的眼睛望向他。米凯没有解释,只是『啪』地一声将怀表合上,金属外壳撞击发出短促的宣告。「睡吧...」他的声音比窗外浸润进来的月光还要冷上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我就在这里。」月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方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此刻的眼神,让人无从窥探那冰冷语调之下,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