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死后去宫斗

　　嘉昭仪叫她来有什么事呢？

　　哦，延乐说穆夫人今天夸她了，所以嘉昭仪要请穆夫人来，问问她是不是真的夸了延乐。

　　穆夫人，她的名字叫做孟盐，尽职尽责地充当起母慈女孝的工具人。

　　孟盐听见延乐对嘉昭仪撒娇的声音，想起了生养她的姨娘。

　　她奋力挖掘公主的优点，虚张声势却不失真情实感，她对对嘉昭仪的教育方针进行了高度赞扬，哪怕她觉得延乐什么都不缺就独独缺心眼。她穿着高底弓鞋从早餐站到中午。她的马屁从艳阳高照拍过暮色四合。她没有喝过一口水，但她的奉承永不停歇。

　　谢天谢地，嘉昭仪留她吃晚饭。

　　瑶倾宫的伙食肯定比掖庭的好。

　　更何况现在太晚了。这个时候回去，阿梅只能从御膳房带几盆宫女的剩菜给她了。

　　在吃好吃的但得陪贵人说话战战兢兢压力过大得胃病和吃剩下的冷饭得胃病之间，孟盐选择吃顿好的。

　　她诚惶诚恐，千恩万谢，坐到桌子旁，请宫女给她盛汤。她张开嘴，试图用这久违的甘霖削减干渴…

　　“皇上驾到！”太监的声音尖锐得不合时宜。

　　啪！

　　汤真的很烫。

　　是的，嘉昭仪是个宠妃，所以皇帝来看她很正常。这是概率极大的事件。孟盐很渴，她想喝水。这也不难理解。负责瑶倾宫的厨子肯定比负责掖庭宫女的尽责，至少，他们不会放任娘娘吃冷饭…

　　多方非偶发因素夹杂在一起，孟盐在皇帝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面前因汤烫而摔碗。

　　说得好像在嘉昭仪和公主面前摔碗就没事一样！

　　嘉昭仪看着她，延乐看着她，皇帝看着她。

　　嘉昭仪想把皇帝的关注扯走：“皇上今儿怎么来了？今天是十五，陛下该在皇后主子那里歇息才是。”

　　延乐偏偏扯了回来：“父皇，穆夫人今天夸我了！她没夸姐姐，她就夸了我！”

　　她还指着孟盐！

　　皇帝长久地、沉默地看向她。

　　只要嘉昭仪没在瑶倾宫安排刀斧手，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孟盐咬牙跪地认罪：“臣妾罪该万死。臣妾幸见天颜激动万分御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你就是穆太傅的夫人？”真龙天子发话了。

　　“是的陛下。”

　　穆维桢死后被追封为太傅。

　　“那我应该叫你师母了。”他微笑着将孟盐扶起，她的指尖感受到了皇帝掌心的热度。

　　孟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躲闪，但无论怎样，她没有反应过来，没有来得及。皇帝抓住孟盐的手，兴致昂扬。

　　“穆太傅是朕的老师！”

　　嘉昭仪给皇帝倒酒。相比于娘娘，她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名宫女。

　　不过，她在成为娘娘前，原本就是侍奉东宫的宫婢。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瞬间。宫廷中遍布奴婢，她们的呼吸、行步和劳作在房门外沙沙作响。但只有君王的圣言和嘉昭仪偶尔的附和被允许真正响起。他说了什么？

　　皇帝以前是个小可怜。他没挨过冻、受过饿，但他很可怜。

　　穆维桢当时出任太子宾客，教授礼仪。

　　傅太后赏识穆维桢。作为报答，穆维桢将朝政上的奸佞，大多数是妖妃顾庶人的亲信，换成了忠臣。

　　什么傅登阁、傅僧辩、王玄赐…等等，王玄赐不是傅太后的舅舅么？孟盐记得她的父亲当年为了摆脱商籍捐官，光给王玄赐门房的红包就拿了100两。

　　二十两是当时京城里中等人家一年的花费。

　　这真的是很大很大的一笔钱。

　　她前十年的青春就是这样被典当了。她姨娘后半辈子的才华、抱负更是这样被贱卖了。

　　孟盐心潮起伏，手下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

　　皇帝没有在意，他转向延乐。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巾，打开，露出一条精美绝伦的金臂钏。

　　“皇后也和我说了，说你功课做得极好，要把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拿出一方丝巾，打开，露出一条精美绝伦的金臂钏，递给延乐，乘机摸了摸她的头。

　　孟盐听到延乐“母后比娘还待我好”的欢呼声，听到了嘉昭仪对皇后贤德无比夸张的感恩与颂扬。

　　嘉昭仪劝说君王：“也许陛下应当歇在皇后娘娘那里，今日是十五日，臣妾听说娘娘给陛下安排了丰盛的宴席和绝妙的歌舞。”

　　“太后也是这么劝朕的。你们这些后宫女人，都长了同一条舌头。”皇帝瘫倒在坐榻上，“你说，是不是相比于我，母后更喜欢皇后姐姐一点？”

　　嘉昭仪跪倒在地：“太后主子对陛下的舔犊之情，天下皆知。如若太后主子不疼爱陛下，昔日又怎会冒着触怒先帝的风险，将陛下护于羽翼下，避免顾宸妃的攻歼呢？”

　　皇帝叹息：“母后毕竟是疼爱我的。”他又问：“以前皇后驳回了你的封妃，你难道当真没有怨言么？”

　　嘉昭仪抬起头，一双似泣非泣含情目望向君王：“是婢妾德博，皇后主子恐奴婢难以胜任妃位，犯下更大过错，这才驳回了奴婢的晋升。这看似是对奴婢的贬低，实际是对奴婢的保护。”

　　“你也没有那么差啦…”皇帝手足无措得好似个年轻少年。他挠了挠头皮，冷不丁拍了一下脑袋：“我都快闹忘了。朕要在你这存点东西。”

　　他传旨门外，数十个小太监抬进来好几担奇珍异宝。孟盐虽曾为公卿侯府的主母，也未曾见过如此夸张的富贵。皇帝解释说：“这些玩样儿其实是要赏你的，因为你是个又漂亮又贤惠的妙人儿。但皇后说朕最近赏你太多了，太招摇，怎么说…反正朕在你这存点东西。”

　　嘉昭仪推辞，言称自己福德微薄，不当受赏。皇帝不耐烦：“我是皇帝，朕想怎样就怎样。”延乐倒是不客气，草草谢恩后就开始挑起自己喜欢的首饰和摆设，让随侍宫女搬到自己寝宫去。

　　皇帝精精有味地嘲弄自己女儿乱七八糟的品味。他的目光又逐渐从延乐顺延到跪在一旁的孟盐的身上。“哎呀，把你拉下了。”皇帝戏谑，靠近孟盐，温热的气息拂过孟盐的耳畔，“你在理政堂前可闹出了不少动静，拿朕压朕的公主们，是吧？很会教书的小师母。”

　　孟盐慌乱起来。

　　“诺，这个给你。”皇帝随手塞给孟盐一支金簪步摇，巧匠在簪上雕刻了精妙绝伦、栩栩如生的凤凰，规格远远超过了孟盐的诰命，语调阴阳怪气，“嘉娘娘受不起的福气，你来受呗。”

　　她磕头谢恩，略动了动自己因久跪而酸疼的膝盖。

　　皇帝离去，摆架前往傅皇后的未央宫。嘉昭仪平静外表下似乎心情不错，她亲手将孟盐扶起，又说了很多亲切的体己话。孟盐跪安前，受赏了一盒波斯国的螺子黛、两罐宫内秘造的太真红玉膏和数十匹颜色鲜妍的丝娟。

　　夜色之下，瑶倾宫外灯火通明。

　　“穆夫人，晚上贵人们都歇息了。您可以乘机逛逛。”阿梅很贴心，“您把东西给我，我帮您搬回掖庭。”

　　孟盐不好意思地笑笑。

　　“御花园里的花灯非常漂亮。外头过年摆的都及不上这里。”阿梅笑，“刚来的小宫女都喜欢各种张望，宫里新鲜富贵着呢！像我们这种呆久了的，倒怕贵人们搞七搞八，回头活都是咱这些没花头的苦干。”

　　她反正是不敢逛御花园的。她怕主管花园的嬷嬷缺人手，临时起意捉她去种树浇花，给灯擦灰打油。

　　孟盐道谢，又说：“你回去也挑一挑料子，我到时候给你绣几件衣服穿。”

　　阿梅震惊：“这可是嘉娘娘赏你的东西！”

　　孟盐叹息：“你瞧瞧这些丝缎，红的粉的，是我这寡妇能用的颜色么？”

　　莫名其妙，嘉昭仪赏她这些干嘛。

　　阿梅皱眉：“宫女只能穿深青色，我穿可不够格！”

　　“万一你有什么喜事呢？”孟盐调笑道。阿梅要啐她，手上腾拿东西腾不出空，就拿膝盖顶她屁股。孟盐跑开了，她怪里怪气的歌声还在走道上回响：

　　“彼此相作伴，莫负好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孟盐跑入了御花园。

　　只见佳木葱茏，奇花闪烁，修建花园的匠人又引一股清泉，从花木幽深处折泻而下，幽映水光。溪旁杨柳依依，间杂桃李、奇石。草木有花者，多悬灯数盏，以现国色，无花叶者，则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黏于枝上，以假乱真。

　　孟盐沿水而行，穿花度柳。柳荫尽头，露出一座朱栏板桥，桥上有亭，亭间传来隐隐乐声。桥下有池，池中水禽点点，皆为螺蚌羽毛之类制作。一只真鸟混迹其中，忽然展翅，衔鱼而飞。看池太监急急划船紧跟，心机忙慌：

　　“孽畜，那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锦鲤，也是你配下嘴的？”

　　孟盐抚掌大笑。

　　好久不见那么好的风景。

　　四年了。四年的守寡时光在穆府虚度。自从她打碎小穆公子对自己的妄念后，她便被关在一间暗天无日的小屋之中，屋墙上只有一洞，用以递送勉强果腹的食水。

　　小穆公子觊觎她、恨她，旁人要么觉得她是祸患，要么迫不及待拿她换牌坊。让孟盐平安遂顺等二十年实在太久，但倘若孟盐悄无声息为丈夫“悲伤过度”忧亡，钻营两年便又是一座烈女牌坊。牌坊是好东西，能扬名声，也能减赋税。毫无疑问，死掉的穆孟氏比活着的孟盐价值更高。

　　孟盐绝不轻易虚掷自己的生命。人固有一死，可她的命是姨娘拼半条命换来的，所以她的命比千金万金都要珍重。不让她活出一个人样子，她纵死去也要拿旁人陪葬。

　　所以，她活了下来。

　　她感恩天子的旨意，也感慨自己的运气。

　　桥上亭间，一团竹青服色摔下桥阶。

　　好像是一名年轻男子。

　　只见他身后几柄华盖隐隐若现。

　　夜色昏黑，不知是哪位贵人。

　　孟盐犹疑，意欲闪躲，孰知着青色服袍的男人支身起立，向孟盐走来。

　　穿的是官服，可能是有品阶的太监一类…孟盐僵立，但毕竟松了口气。

　　男人走近，孟盐看清来者。

　　是故人。

　　陆珩。

　　青梅竹马的陆珩，偷蹿求学的陆珩，穷困潦倒的陆珩，轻慢无礼的陆珩，怀才不遇的陆珩，负心薄幸的陆珩…和如今，衣冠禽兽的陆珩。

　　“啪！”

　　孟盐打了陆珩一巴掌。

　　“你不是说穆夫人和你很要好么？”华盖丛中，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探头问询。

　　“那是太华大长公主。”陆珩轻声提醒，面无一丝怒色。

　　就是那个吃小孩、偷汉子、打老公、骂婆婆、骄奢淫逸、残暴无双的太华大长公主？

　　孟盐知道自己闯祸了。

　　陆珩吃上了大长公主的软饭，但她却打了陆珩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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