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

　　陈家村里正在闹鬼，自进村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他们。村民垂着脑袋，却忍不住时不时瞄上来，目光里满是敬畏和期盼，犹如干涸的江岸上，一尾尾看见涨潮的鱼。
　　镜庭的脚步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村长搓着干而松弛的手，厚重的眼袋上，两黑溜溜的小眼睛，带着希望，试探地问道：“道长，你看……这还有救吗？”
　　隔着薄薄的帘帐，一个女孩歪歪地躺在床上，被子斜了半搭，也没人上去理一把。饶是人多，庄稼汉和三姑六婆挤满了一屋，趁着人气壮胆，这女子最金贵的闺房，倒成了人人均可涉足之地了——他们却说：“道长，要不是仗着你，我们可不敢进来呐！”

　　镜庭上前一步，撩开纱幔，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子横在床上，皮肤龟裂出一块一块的青色鳞片，手指轻轻一碰，鳞片便自行剥落下来，露出底下粉嫩的肉，渗出透明略黄的粘液，一阵恶臭。他沉吟片刻，睨了一眼身边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吩咐道：“去把被子揭开，动作轻点。”
　　津歌瞥瞥嘴，心道：这等腌臜的活总是我来干。却依言上前去，晃动细小的双手，轻轻将被子揭开一看，登时倒退一步。
　　这女子看上去枯瘦，揭开被子才发现，她的腰腹肿胀如鼓，只有四肢萎缩得细小，浑身布满斑驳的青色鳞片，或深或浅，而腹部一处没有被覆盖，高高隆起的腰腹，鼓胀得薄而透明，合不拢的衣裳中，隐约可见肚皮底下一只只黑褐色的，大小如幼儿拳头的虫卵，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随着女子的呼吸，一耸一动。

　　见这状况，已经有几个村妇掩住鼻口，还有人直接退到屋子外，一时安静得只有村长苍老的声音：“自打上个月开始，小女玉莲就这样了，大夫也说不出个缘由。村里的几个闺女，渐渐也染上了这毛病，一推问估摸，都是打西边河里浆洗后才染病的，老拙恐着是触怒了河神，领了人去杀鸡宰羊的祭拜，虔心诚意的，可一点儿也没奏效……”
　　老村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靠近来，浑浊的老泪纵横，小声问道：“道长……你看，这还有救吗？全仗你了，道长……”
　　说着，村民一个个都伏下了身，口里道：“全仗你了，道长……”

　　明晃晃的灯烛里，镜庭颀长的身影被放大，憧憧落在墙上地上，无比高大。而他沉默着，也不说行或不行，只轻轻抬起眼皮，看了津歌一眼，招招手便走出房间。
　　津歌只好低眉顺眼地跟上去，跟着他走到四下无人的河畔，两人目光一碰上，同时开口：“你怎么看？”
　　话一出口，他便不再做声，津歌只好继续说：“我觉得吧，这事不太对。”
　　镜庭眉眼不动，问道：“怎么说？”
　　津歌道：“他们说是说闹鬼，我看这情形，倒觉得更像是精怪作乱。”
　　本能里，同类的气息，一闻便知。
　　镜庭点点头，却低声道：“也有鬼气，他们两个都招惹上了。”
　　两个？平日里连解决一个都费力，更何况还是两个！听镜庭这么说，津歌忙道：“不如咱们开溜吧？反正这穷乡僻野的，也不见得有多少赚头。”
　　镜庭半阖着眼帘，神色平静如湖，沉默良久，仍是不答话。津歌只好揪着额前垂下的一络碎发，绕在指尖上把玩。须臾，镜庭抬起眼眸看着她，薄唇刚启，不及他说甚么，几个村民跑来，面色惶恐地喊着：“道长，不好了，李家的姑娘……要……要生妖卵了！”
　　村民嚷嚷着，不由分说，将镜庭和津歌一并领进李家的房子。

　　还没进屋边听着一声一声气喘，好像人濒临死亡时，从鼻腔里发出的厚重呼吸声，镜庭微微皱眉，低头一躬身进了屋子。只见一个半裸的女子，挺着她硕大的肚子，直直地撑坐在床上。什么耻辱羞怯也顾不上，那女子痛苦得面容扭曲，眼眸里还有残剩的求生之念，她挣扎着想起来，但是身子实在太重，犹如秤砣沉沉地把她压在床沿上，动弹不得。
　　津歌一看，这女子虽也是浑身布满鳞片，腹部却比玉莲的更鼓胀，肚皮薄得犹如一张纸，清晰可见下面的血管，内脏，还有律动的虫卵。
　　她微弱地声音，喊着：“娘……好痛，要胀破了……娘，怎么办呵……好痛……”

　　而她的娘亲远远地站在一边，抽出帕子暗暗拭泪。李家大婶看见镜庭进来，连忙道：“道长，救救我们家梅香，我闺女不是妖物……一活生生的人，可不能烧掉啊！”
　　镜庭还未开口，只听村长暴喝一声打断：“李家婶婶，人家道长还没说发话，你多甚么嘴！”
　　津歌暗暗地觑了老村长一眼，不动声色地靠近镜庭，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说：“喂，好像有什么东西挤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哧拉”一声肌肤内脏撕裂的声音，那个叫梅香的女子，身子往后一仰，肚皮猛地炸裂开，喷薄出一股腥臭的血水。众人纷纷后退，只见一地稀薄的血水里，一个个黑褐色的圆头虫蛹，密密麻麻地浮动，那梅香敞着五脏六腑对着人，一时什么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仍在气若游丝喊着：“娘……好痛呵……好痛呵……娘……痛啊……娘……”

　　那李家大婶一呆，接着哀哀地哭着，也不敢上前，摸把眼泪回转过身，却指着镜庭骂道：“这道士，竟眼睁睁地看着我闺女受苦！我可怜的梅香啊………”
　　众人听着，也七嘴八舌跟着起哄来：“有本事没本事，露一手来看看啊！”“我看是没指望了，赶紧把这两个人撵出去，省得浪费菜饭！”
　　津歌一听这伙人满嘴胡骂，才要辩解几句：“进来还没吃上一口水呢。”奈何村民已经团团将二人围住，一个个都乜眼横瞟的，巴望着这两人能变个戏法，将梅香给救过来。津歌被围着好不耐烦，忍不住抬眼一瞪，那些村民又是一惊，更低声道：“看看，这小东西还敢瞪人呢！”话是这么说，这群人倒也只是围着，像是明知道没可能了，又还巴巴地希望有点可能，顿时一屋子叽叽喳喳，嗡嗡哩哩。

　　这时，镜庭轻轻一移步，转过身淡淡道：“这么说……诸位都没半点亏心事了？”
　　闻此言，众人顿时噤声。
　　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再出声，一时出奇的安静。
　　只听一直袖手不言的老村长，低沉道：“道长，此话怎讲？我们这几家的闺女清清白白的，无缘无故被鬼魂迫害了，何来亏心事一说？”
　　镜庭笑了笑，他看住老村长，道：“你怎么知道是鬼魂作乱？”

　　老村长闻言顿时一愣，白花花的胡子颤抖着，半天没抖出一句话来，正在这时，一阵黑沉沉的妖风旋过，灯芯晃了两下，骤然灭了，顿时场面大乱。
　　一片漆黑，参杂着村民的叫骂声：“别挤，挤哪样？！门打不开哦！”“谁把门锁了？！”“外面是哪个狗杂碎，还不给老子开门！”“使劲撞门嘛，哭个球！”
　　一直靠妖力维持人形太费力，借着一片黑暗，津歌缓缓展露出白狐兽身，一溜烟窜到镜庭身上。只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脏怦怦地快速跳动着，嘴上却平平静静地问道：“这时候，还是不愿意说吗？”

　　“道长，这事都怨村长，他说这毛病会传染，得了这病的人都得烧掉！造孽啊！”这声音是李家的大婶。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也跟上：“就是，要不是因为他家的玉莲也得了这病，村长早就把我们几家的娃娃给烧了！”
　　“大仙显灵，那都是村长的主意，跟我们无关！”

　　津歌忽觉一股冷气痒痒浮搔耳畔，带着一味海风的盐腥，她哆嗦了几下，正要往镜庭的衣襟里一钻，不料被他的手牢牢按住。抬眼，正正看见一个白胖幼童，正倒垂着脑袋，调皮地捂着嘴，面目模糊，而一双眼睛却无比清楚，白白净净的眼仁，黑漆漆的瞳孔，一片纯真。而这个纯真却让人毛骨悚然，使津歌恍然记起还在山林那时，曾遇见一小童，不小心被他设的陷阱给困住了，顽童日日来看她，却把饮水和果肉放在津歌够不着处，看小狐狸伸出爪去挣扎不得，兀自笑得喜笑颜开。
　　那时顽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现在这个白胖幼童的神情，在享受一种操作他人的残酷行径而带来的快感。这样纯真而欢乐。
　　镜庭显然也看见了，他打断众人的哭号哀求，问道：“那个孩子呢？”
　　闻此声，村民们先是一怔，哭号愈发大声。他们砰砰地拍打着门窗，甚至有人不惜用头颅去撞窗户。这菱花回纹的窗子，怎么就这般牢固呢？铁石一样，怎般也不肯说出口，死死地卡在喉咙里，一人不言，为守秘；众人不言，为藏孽。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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