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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陇(二)
天光乍破,阳光照进山洞里,投射出柔和的光线。
不知雨是何时停的,地上的水渍还没干,树叶上偶尔滴落的水滴,润泽着那些等待它的草木和岩石。
“醒了?”剑无伤垂眸看着她道。
吉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梦中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绪一并吐出。
面前那双墨眼如同春日寒潭,带着淡淡的水色,深邃而清澈,有种安抚的奇效。
吉声的呼吸逐渐变得深沉和均匀,梦中被挖去水灵的恐怖场景也渐渐在脑海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现实世界的安宁。
昨晚好似做了一场噩梦。
剑无伤平时话不多,脸上常常没有表情,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可他笑起来却很好看,眼含春水,能融化万物,就比如此番,吉声看着他眼底闪过的似有若无的笑意,倒觉得心里暖暖的。
“怎么了?”剑无伤被她盯得发怵。
她忙移开眼,朝四周望去:“没什么。”
现下她身处一个半壁漏风的破山洞。
“奇怪,这土地竟也不硌肉。”
吉声边念叨着,边撑着身下土地起身,身下不知何物,软软的,不像凹凸不平的土地,借不了力。
“嘶——”剑无伤猛地想站起来,可双腿就像和脑子隔了层厚厚的棉花似的,连知觉都变得迟钝,只能手撑着地,等着那股劲儿慢慢过去。
吉声这才发觉她身下还有条腿。
她竟是裹着这凡人的衣服,枕着这凡人的瘸腿睡了一夜。这条瘸腿,她用心治了三个月都未好,怎地就这么当枕头使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剑无伤,忽而惊得跳脚。
“你脖子怎么了?!”
剑无伤脖子上一圈透血的红痕实在醒目,一看就是出自什么猛兽的獠牙。
“谁干的!这山里哪个不识相的敢咬你?”
吉声一副要讨回公道的样子,毕竟在这锦陇,她的岁数最大,道行最高,她自然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地去找任何动物或精灵的麻烦。
剑无伤没说话,隔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后捡起她跳起时掉落的在地上的衣服,拍了拍灰尘,将它们重新披回她身上。
“这倒是像个老虎印。”
吉声凑近,轻轻用手摸了摸那个伤口,妄想看出端倪来。
剑无伤的身体向后倾斜了些许,指背捂在吉声方才抚摸过的地方道:“没什么大事,已经不疼了。”
“什么不疼,你瞧这皮肉,都被撕开了。”
吉声正纳闷着,突然想起了昨晚自己做的那个噩梦,她梦见有个人缓缓将手伸进她的胸口,掏出了一颗血淋淋的灵珠,梦里,她好像死死咬住那人的脖子没有松口。
“该不会,那不是做梦吧……”
吉声尴尬地闭上眼回忆。
昨天剑无伤出去了一整天,天黑了都还没回家,她担心这个凡人被山里的老虎豹子吃了,冒雨出来寻他,可是她找了太久,原本最近就有犯病的征兆,加之淋了雨,受了寒,再后来,便是在山洞里找到他,她体内寒气复发,使不出法力,而那人却扑过来要挖她的灵珠,她只能死死咬住那人的脖子反抗。
“可我记得他明明挣脱我了,他难道就不想要一颗现成的灵珠吗?我四千多年的修为,即便不能保他原地成仙,也能保他长命百岁了……”
吉声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凡人,良久,竟感到一丝庆幸,原是她误会了。
她捏了捏眉头,解释道:“还不是怪你脱我衣服!我自然以为你是要挖我的……”
灵珠两字还未说出口,吉声及时打住,心道这凡人不是修仙之人,兴许压根不知道以灵养灵之说,要是知道了……
算了,人心难测,还是莫要告诉他为好。
吉声噤声不语。
“那时你的衣服打湿了,我看你冻得发抖,我的衣服正好烤干了,我想给你换上,免得着凉。”
剑无伤说完,好像意识到了自己话说得有些不妥,又道“我只给你换了外衣。”
吉声看着面前这个衣衫单薄的人,白色素衣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他说这话时面上云淡风轻,可垂放在大腿上的手却默默捻着裤子,跟个犯错的孩子似的。
吉声还记得第一次完整看到这副身体时的样子,他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可是浑身布满伤痕,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就像一盏珍贵的琉璃玉器,可惜纹路已七零八碎。
她为他擦药的时候,药汁浸入皮肉,他的肌肤疼得绷紧,嘴上却连一句叫喊都没有,吉声忍不住问他这身伤哪里来的,他只说战场上。
她问他还想回战场吗?他说不想,他想从此之后隐姓埋名,再不回去。
他是个闷葫芦,一不说姓名,二不说家世,吉声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暂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剑无伤。
一来,随这宝剑姓,时刻提醒她不要忘了讨要那宝剑做医药费;二来,愿他早日痊愈,从今往后无病无伤。
吉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还给了他,又拿起篝火旁已经烤干的衣服穿上。
“无伤,我们回家吧,大黄还等着呢,回去我找药,给你敷脖子上。”
昨天傍晚她出来得急,没有带上大黄,想必他们一夜未归,已经把这小狗急坏了。
可是吉声刚踏出山洞门口,看着外面泥地里蓄着的一团一团的水洼陷入了沉思。
她的法力还没完全恢复,尚无法飞远,她又实在不想走路淌泥水,便乌龟似地将头缩了回来。
“还是再烤会儿火吧。”
一回头,剑无伤在身后已踏脚扑灭了火。
吉声瞬间石化在洞口。
“上来。”
剑无伤蹲下,示意吉声到他背上。
“你疯了,你的腿伤还没好,真想成瘸子不成?”
吉声不理会他,继续倒回山洞,打算等外头地上的水干了再走。
“已经好了。”剑无伤提了提腿,走了几步道:“这几日腿脚好多了,许是这次的药方起效了。”
吉声将信将疑地爬上他的背,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原本只打算试探一下他的腿到底好了没有。
哪知道剑无伤背着吉声竟毫不费力地站起身来,悠闲地踏上了山间的路,他步履轻盈,走得很稳。
吉声想起了小时候她在外头玩累了,不想飞回家,少肆就将她背回去。她在少肆宽厚的肩膀上打盹,也是这般安心。
“你的腿果真好了!”
吉声很是兴奋,她想立马回家去把这几日给无伤用的药方都记下来,下次去凡间治瘸子就开这些药。
无伤淡淡地嗯了一声。
“对了,药田不用担心了。”
“啊?”
“你不是说雪山流出来的水有问题,怕流进药田吗?”
是了,吉声被这黑水困扰已久。
这雪山名唤无往山,在锦陇北面,是幽界的辖域,无往雪山常年冰封,即使是盛夏也不生草木。无往雪山的融水最是干净,正巧便有一股流经锦陇。千年来吉声和少肆都用这水浇灌药田,可这两年,雪水变成了黑水,汩汩黑水流经她的几亩药田,将那些草药浇死了不少,导致她这两年收成不行,没攒到多少去外面行医可用的药。
她今年春日特意修了一道堤坝在药田外,将那黑水给拦住了。
夏日天气晴好,没下几回雨,堤坝牢固。不料入秋以来,天气反常,连日瓢泼大雨,她怕那道堤坝被雨冲垮了,可更怕淋了雨招惹寒气,只好天天忧心忡忡地站在窗下等雨停。
她待在屋里,除了嘴上同无伤抱怨几句外,也别无他法。
“原来你昨天一大早出门就是去做这个?”吉声凑近剑无伤耳边问他。
“嗯。我挖了条沟渠,借着地势,将黑水引到一块荒地去了,以后下雨,便不必担心堤坝垮了,水灌进你的药田了。只是,这黑水始终是祸患,流到哪里都不好,只有找到源头,方才好彻底解决问题。”
吉声趴在他肩头,默默点了点头。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要想黑水不再祸害锦陇,只能从黑水的源头找答案,但无往山在幽界,幽界常年冰封,吉声只在少肆活着的时候同他一起去过,那时少肆为幽界的后妃做驻颜丹,以此换来一些御寒的灵药给她吃。
有少肆保护,她自然不必顾忌幽界的寒冷天气。
可如今她独身,只是淋一场秋雨都能让她半天使不出法力,若是在幽界没了法力,又被幽族修者盯上了自己体内这颗千年的灵珠,她可真是会一命呜呼的。
但这股雪山融水是锦陇的重要水源,她就是不为自己的药田想,也要为锦陇里成千上万个生灵着想,此事也是万不能再拖了。
吉声想起小时候在幽界交的那个朋友,离别时他告诉她,日后只要她开口,不论什么忙他都帮。
不过吉声不敢对他抱多大期望,毕竟他外出拜师学艺都过了三千年了,不一定还记得她。况且吉声觉得那个蠢货可能还得再等个三千年才能修成正果回幽界。
“明年夏天,天气热些便去试试看,看他回来没有……”
无伤背着她,只听见她一路上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慢慢地她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姑姑回来了!”
剑无伤背着吉声刚踏进小院,大黄便欢脱地跑出来迎接,围着吉声和无伤打转,屋檐下站着的妇人忙不迭朝他们走了过来。
妇人披着一头青黑油绿的头发,鼻梁高高的,眼睛细长,眼珠黑闪黑闪的,修行之人一眼便能据她的形态看出这是一只孔雀精。
孔雀精翠翠自小生活在妖界,来锦陇后嫁给了这里一只土生土长、修炼成精的山鸡精麻子。时节如流,翠翠和麻子一个鸡崽接一个鸡崽地生,这就么变成了锦陇精灵、妖怪们口中的麻婶和麻叔了。
岁月真是把杀猪刀。
有了孩子之后的麻婶麻叔越发开始钻研厨艺,尤其是麻叔,他本是个没踏出过锦陇半步的小妖精,日日与晨雾、松涛为伴,识得的无非是崖边的野菌、涧底的肥鱼、林间的嫩笋……可他却将这些最寻常的山货做出了珍馐,实在难得!
吉声是神仙,不用吃饭,但是无伤是凡人,离不开一日三餐,吉声内里寒症药石无医,因着连用法术生火都困难,更别提烧火做饭,于是便常带着无伤和大黄去两只妖怪家蹭饭吃。
“翠翠?”
麻婶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着她和麻叔一起做的鲜花饼。连日下雨,她和麻叔都担心姑姑的身体,可她家里孩子多,小鸡崽子足有十一只,实在走不开。
今日趁大清早,孩子们还没醒,才到吉声这里来。
吉声从无伤背上跳下,接过篮子,拿出一个鲜花饼塞进嘴里,又把篮子给了无伤,示意他吃。
麻婶似是有话要说——“姑姑……”
“姑姑……”
每次都起了个话头,却不说下去。
吉声听着她咕咕咕咕地叫,还以为她把那个还不会说话,只会咕咕叫的鸡崽小十二带来了呢,她嚼了口饼子,眯着眼笑道:“阿翠,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麻婶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开口道。
“过了冬至,大娃都快成人形三十年了,我来这山里也快五百年了。我和老麻在这山里倒是不要紧,可孩子们还小,将来总归要成家,锦陇里成精的精灵咱们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孩子们长大了可怎么办呢?毕竟要婚嫁……”
吉声将嘴里的糕饼囫囵吞了下去,糕饼堵在喉咙,涩涩的,憋得她一脸通红。
麻婶继续说着:“我知道对不起姑姑,当年我遇山火,家人葬身火海,我被烧得面目全非,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族人嫌我是累赘,不愿收留我,是姑姑把我捡回了锦陇照料,姑姑为我不知跑了多少地方找药,也不知试了多少回药,才恢复我往日面容。我嫁给老麻后,大家都叫我麻婶,只有姑姑,您还记得我叫阿翠,还挂念着我曾经有一尾色彩斑斓的尾羽,常埋怨自己法力不济,不能帮我恢复原身。
姑姑对我这样好,我永生永世难忘,只是孩子们终究要长大,锦陇太小了……”
“不必说了,”吉声打住她,将剑无伤手里的篮子扔到地上。
剑无伤想上前说些什么,被吉声狠狠推开,“你们,都滚!”
她转身进了屋子,重重摔了房门,一会儿后,扔出个用毛巾包着的金疮药。任凭门外如何敲门都不搭理,后来索性施了个隔音的结界,把自己和这三个聒噪的生灵隔开了。
翠翠说会一直陪着她,吉声一开始就知道那不可信。
少肆曾说会一直陪着她,看她残缺的心变得完整,不再畏惧寒气,看她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独当一面的神明,可他最后还是一声不吭地扔下她离开了锦陇。这样的小妖,寿命最多不过千年,千年后就变作一抔黄土,如何能一直陪着寿命长久的她?
可她虽这么想,五百年来,每个寒冷的日子,翠翠都会来陪着吉声,替她烧炭火,替她暖屋子,也把她的这颗心捂热了。后来翠翠有了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分给吉声的时间和关心都少了,但起码她们还常常能够见到,吉声不至于无聊到跟门口池塘灵智未开的青蛙说话。
如今,翠翠也要走了。
吉声决定不去想那些让她伤心的事情,事已至此,睡个觉吧,睡一觉,明天自然就好了,睡一觉,就忘了翠翠的好了。
她倒在软乎乎的大床上,一头扎进被子里,被子上有股清香,是剑无伤用皂角洗过的,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她身上残留的无伤的体温,心口一热,全身都温暖。
这些日子,生火、制药、洗衣、擦地这些事情都有无伤帮着做,但他没来的日子,吉声一个人也能做这些活计,无非是被子冷些、屋子脏些、院子静些……
越想越不对劲,吉声猛地敲了敲脑袋,告诫自己道:“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谁又能靠得住呢?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照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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