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走下渡轮，维罗妮卡深深吸了一口莱锡清冽的空气。莱锡港位于赫利姆西部沿海，夹在两山余脉之间，远处绵延的海岸尽是陡峻的山岩。港口的船只并不多，除了维罗妮卡乘坐的蒸汽客轮，还有一些老旧的货船，以及零零散散的渔船。
　　此是正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升高，堪堪越过拥挤参差的建筑，水上漂着一层橘红色的晨曦。一些渔船已经归港，码头上围着一□□易鱼获的当地居民。维罗妮卡很容易就能发现他们与斯卡波利亚人的区别，他们属于通常意义上的“北地人”，往往身材高大、耳垂窄小、眼窝深邃、毛发浓密且颜色黯淡，极少有像维罗妮卡这样鲜艳的发色。
　　码头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吵吵嚷嚷，围着旅客们，那些特地洗过的小手们争相去拿绅士们的行李，或在空中比比划划。罗德里克，林恩家的长子，一位穿着体面衬衫和深色缎面外套的绅士，自然也在他们的“争抢”之列。
　　“嘘，嘘！”罗德里克赶麻雀似的把这群叽叽喳喳少年们驱散，回头催促随行的几位仆人赶紧上前，将行李一件件搬下船。
　　马车停在不远处。一个身材圆润、带着黑色毡帽的中年男人满脸赔笑，迎了上来，几个仆人迅速上前帮忙搬运行李。罗德里克皱眉看向脚下，他刚才踩死了一只小红蟹，腮都从碎壳里挤了出来，但纤细的腿仍然微微抽动。他低声骂了句什么，用鞋跟又碾了一碾。维罗妮卡没有理会，只是在仆从的引领下安静地登上一辆马车。
　　不多时，车轮便滚滚向前。维罗妮卡从马车的小窗中探出头，看着莱锡城的街道向身后流去。这里没有绿荫城那样广阔的原野，两座山的余脉在此处交错，千年前的莱锡城就建在山谷之中。随着时间流逝，莱锡城像一只行动缓慢的巨兽，扩张着自己的身躯，向山上爬去。
　　从莱锡港的山口走进莱锡城的路上，大街小巷交错纵横，斜顶瘦高的民居拥挤在一起，其间点缀着商铺、酒吧和小型手工作坊。锈蚀的煤油灯柱立在主路两侧，与陈旧凌乱的港口如出一辙。
　　继续向城内走去，城市规划逐渐明晰。谷地中心原本是古城所在之处，现在成了艺术中心，遍布遗址、公园与博物馆。谷地南侧的缓坡上矗立着市政厅和法院，大理石立柱光洁如新。再向上去，就是整洁的商业区和富人区，街道宽阔，花坛锦簇。东侧的民居比山口的要新一些，也更高、更整齐，不过同样拥挤，点缀着工厂高耸的烟囱。北部则是扩张的前沿，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起伏绿浪，巨兽的脚爪在此停驻。
　　龙塔矗立在北方的高地上。维罗妮卡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的缓坡。她能看到规整的街道横贯街区，在街区边缘划出一个大圆，围绕着一座古老的高塔。塔身由巨大的石砖筑成，已经被风雨剥蚀成黑褐色。
　　她曾在古籍中读到过关于它的文段。数千年前统治北地的巨龙阿利诺兹与统治中地的奥科拉德截然不同，热衷于冒险和声名，于是在龙尚且翱翔于天际的时代，赫利姆的大地上矗立着数千座这样的高塔，夜间会点亮灯火，以表对龙的敬意。
　　只可惜，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坍塌，现在仅有不足百座存留。巨龙已经离开了加德波恩，直到天空和海洋的另一面，前往传说中永恒的“乐园”。最后之龙奥科拉德的离去，宣告了人类的魔法终将迎来尽头，不可见世界的存在将离人类渐行渐远，直至隔绝。随着蒸汽机的轰鸣响彻加德波恩的大地，魔法彻底被挤到了世界的角落。
　　维罗妮卡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她自怨生不逢时，没能最后看一眼魔法的光芒。如果她早生一千年，还能看到魔法最后的光辉，还能成为一个魔法师，云游加德波恩大陆，就像传说中的那样，一路上传授自己的魔法，搜寻遗落的魔法，遇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同伴。
　　“小维，快坐下吧。”玛丽娜的话语惊醒了维罗妮卡，维罗妮卡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脖子伸出了窗外，胸口紧紧贴着窗沿。她连忙坐回座位，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被风吹乱的头发。
　　“到这里来。”玛丽娜揽过维罗妮卡的肩，让她侧坐过来，纤长的十指轻柔地滑过维罗妮卡蜷曲的长发，如同从火焰中穿过。当指尖来到鬓角时，维罗妮卡亲昵地蹭了蹭她，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哎呀，今年秋天你就满十六岁了，怎么还是这么黏人呀？”玛丽娜忍俊不禁，指节在维罗妮卡额角轻轻一敲。
　　“可我想永远做妈妈的小维。”维罗妮卡向后靠去，可迎接她的不是妈妈的怀抱，而是轻柔却坚定的拒绝。玛丽娜轻轻托住她的后脑，把她推坐起来。
　　“我们马上要去见坎纽斯先生了。你终于可以亲眼见到莱斯彻了，不是吗？可得注意仪表呀。”
　　维罗妮卡没有回答。路途漫长，马车摇晃，平时她绝对会哈欠连天，但此刻她的胸腔里像是有一群乌鸦，喧嚣着冲向肋骨，洒下不详的黑羽。
　　她望向南方的高地，那里是与龙塔相反的方向。一座气派的庄园矗立在缓坡上，巨大的斜顶刺向天空，窗户小而密集，外墙是死气沉沉的褐色，没有一条藤蔓攀缘其上。越过庄园，已经看不见什么建筑，海鸥尖叫着在岩石海岸上空盘旋。
　　她几乎是立刻开始想家了。
　　马车离庄园很近了。她规矩地坐回车内，放下窗帘，在心里默念着问好的流程。她知道坎纽斯家族总会有人来迎接，这是对她身份的尊重，但她宁愿希望他们轻视自己。
　　马车听了下来。仆人为维罗妮卡打开车门，维罗妮卡习惯性地伸出手去，但门前的不是几小时前的仆从，而是一个身着黑色缎面晨礼服的绅士。他有着北地人常见的黑褐头发，鼻梁窄而高，眉毛细而浅。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仿佛密林清晨的雾霭。
　　见维罗妮卡迟疑，他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几分，抬了抬悬在空中的手。维罗妮卡一时间四肢僵硬，机械地回以微笑，将手递给了他。
　　莱斯彻·坎纽斯。她想过很多跟他见面的场景，但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出现在她的马车旁。
　　“您……您好，我……”或许赫利姆的礼仪跟斯卡波利亚不一样？维罗妮卡心如乱麻，先前在脑海中演练的一切流程都无影无踪了。
　　“您没有认出我吗？”莱斯彻开口问道。他的嗓音轻飘飘的，但口齿清晰，通用语说得十分流利。维罗妮卡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不用为自己那半吊子的北地语苦恼了。
　　“我当然认得您，坎纽斯先生。您同照片上一样英俊。”
　　莱斯彻笑了。他的笑声只在喉咙盘旋，似乎永远不会飞出唇齿。“您不必奉承我，黑崖山庄有的是镜子。”
　　维罗妮卡勉强笑了笑，对他的幽默感表示欣赏。他的笑容只有薄薄一层，像在苍白画布上轻描淡写的一扫。
　　罗德里克清了清嗓子。莱斯彻亲自扶维罗妮卡下车，又同她说话，而不是先向他问候，这让他感到了冒犯——他作为林恩家族的长子和话事人的身份被忽视了。
　　“林恩先生。”莱斯彻微压帽檐，向他躬身行礼。罗德里克仅仅点头回礼，似乎这样的怠慢能让他扳回一局。莱斯彻面不改色，转身吩咐一位年轻的女仆：“妮拉，带客人们去休息吧，记得把东西送到房间。对了——”他又转向维罗妮卡，“维罗妮卡小姐，今晚您是否赏光参加宴会？”
　　“她会来的。”罗德里克插嘴。
　　莱斯彻露出微笑，朝一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与罗德里克并肩而行，介绍着黑崖山庄的种种。它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内部有百余个房间，仆人不计其数，其豪华堪比赫利姆皇帝的行宫。他建议女士们去花园游玩，又介绍起漂亮的马厩。
　　我或许可以在这里骑马。维罗妮卡看向马厩，它比林恩庄园的马厩要大的多，屋顶铺着红瓦。她隐隐听到狗叫，看来山庄里养着猎犬。
　　一行人走进山庄。维罗妮卡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妈妈住在隔壁，而罗德里克住在楼上。房间贴着淡雅的浅绿花纹墙纸，正中偏右是一张铺着洁白纱幔的大羽毛床，旁边摆着黄铜镶边的松木衣柜、落地镜和梳妆台，另一边是丝绒沙发和小方桌。房间没有阳台，窗户也不大，可能是因为赫利姆的冬风过于凛冽。
　　这里竟然没有写字桌和书架。维罗妮卡哼了一声，指挥女仆收拾出行李中的书籍和笔记，思索着怎么才能礼貌得体地向坎纽斯先生表示她需要一张写字桌和一个足够大的书架。
　　“小姐。”
　　三声叩门随着清丽的女声从门口传来，维罗妮卡转身看去，只见那个刚才为他们领路的女仆站在门口。靠近了看，她实在美丽动人，有着赫利姆少见的灿烂的金发，突出的颧骨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反而让她多了几分清冷脱俗的气质。她恭顺地垂着眼睛，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你是妮拉吧？”维罗妮卡朝他微笑，“有什么事吗？”
　　“坎纽斯少爷安排我照顾您的起居。”
　　维罗妮卡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我分明带了足够的女仆，她想，为什么突然要让一个我不熟悉的仆人照顾我的起居？
　　“小姐，我绝不质疑林恩庄园女仆的专业性。只是她们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不了解，我可以帮助她们熟悉在黑崖山庄的工作。”妮拉仿佛读到了维罗妮卡的顾虑，“请您放心，我无意干涉您的决定，也无意指挥您的女仆，我和她们一样是您的仆从，听从您的指示。如果您对我不满意，坎纽斯少爷会另做安排。”
　　“那……那你先来帮忙收拾行李吧。”看在她如此诚恳的份上，维罗妮卡也不好直接驱赶。“稍后你可以带我的女仆们熟悉黑崖山庄的布局，教教她们这里的规矩。”
　　“遵命，小姐。”妮拉躬身行礼，弯腰从箱子里搬出一摞书，与别的女仆一样把书放在梳妆台上。“您或许需要书架和写字桌。”她说，“我可以帮您转告柯林斯先生。他是山庄的管家，会为您提供您需要的然后东西。他平日在庄园各处指导仆人工作，您的女仆或许难以寻找，不过他住在山庄二层东侧回廊的尽头的202号房间，将清单留给他，他自会去办。
　　“那麻烦你了。”不必直接向莱斯彻沟通，这让维罗妮卡轻松不少。“不过，请问如果我晚上有需要，应该去哪里找我的女仆呢？”
　　“她们会被安排在地下室的房间。不过我们每一层都有两个值夜女仆，她们也可以为您提供服务。”
　　“小姐，恕我们打扰。”说话间，门口又来了几个女仆。她们排成一队，两两组合，抬着几只精致的木箱进屋。“这是坎纽斯少爷为您准备的礼裙，他希望您能赏光在今晚的宴会上穿。他为您准备了三种样式，随您挑选。”
　　维罗妮卡没有发话。莱斯彻或许过于热情了，至少在斯卡波利亚，绅士不会给第一次见面的女性客人送礼裙。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收，父亲不在身边，但她又不想听罗德里克的话。
　　女仆们显然没有察觉她的顾虑。她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许，于是这群女仆就七手八脚地收拾起礼裙，展示给她看。赫利姆的裙子与斯卡波利亚很不一样，它们没有裙撑，裙摆用层层叠叠的布料垫高。那件金色的太过俗气，蓝色平平无奇，象牙白的倒新奇，领口和前胸缀着许多白色的羽毛和珍珠。但白色和珍珠在斯卡波利亚的文化中有婚姻的隐喻，维罗妮卡怀疑挑选它的人是否别有用心。
　　“这是赫利姆迎客的礼节么？”维罗妮卡问道。
　　“这是……”女仆似乎没有考虑到她拒绝的可能，“这是礼物，小姐。”
　　“我知道这是礼物。”维罗妮卡皱起眉头，语气尖锐，“但这是给什么人的礼物？难不成你会给所有人相同的礼物吗？”
　　“这是……”女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是……给您的礼物……”
　　天哪，她的脑子真不灵光。维罗妮卡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不该对下人太刻薄。“请转告坎纽斯少爷，我对他的礼遇十分感激。”她指向那件蓝色的裙装，“告诉他我很喜欢这件，剩下的就送回去吧。”
　　女仆们面面相觑。有一个女仆犹豫着刚要开口，妮拉便抢先一步，从她们手中扯下那件金色礼裙，往箱子里塞。“遵命，小姐，我们会如实相告。——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会将午餐送到您的房间，您喜欢鲑鱼吗？”
　　维罗妮卡点了点头，目送她们把箱子搬了出去，那件蓝色裙装正挂在她的衣柜里。“妮拉，等等。”她叫住了妮拉，“谁会出席今晚的宴会？”
　　“坎纽斯老爷、少爷和夫人。”
　　“我知道了，谢谢。”维罗妮卡挥手示意她离开。既然都是坎纽斯家族的人，那她或许可以穿上那件裙装以示友好。如果拒绝了所有的礼物，可能会被认为是冒犯。
　　“小姐……”达丽娅来到了她身边。这位年轻的女仆来自绿荫城的农庄，容貌算不上出众，做事也有点笨手笨脚，但好在乖巧温驯，嘴巴严实，因此维罗妮卡才把她带在身边。
　　“把我的首饰都拿出来。”维罗妮卡长叹一声，“我可得好好给新裙子选搭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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