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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燕姐儿
第三日,赵榄下令移师城东原刺史别院。此处依山傍水,亭台楼阁皆按江南园林样式打造,虽经战火,主体尚存,稍加修葺便显露出昔日的雕梁画栋、曲径通幽。
清晨时分,细雨初歇,石板路上水光潋滟。十余辆马车碾过积水,发出辘辘声响,在静谧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徐宜嫤坐在其中一辆青帷马车中,指尖微微掀起帘角,望向窗外掠过的街景。
偶有百姓探头张望,眼中尽是惶恐与麻木,几个士卒正在张贴告示,墨迹未干便被雨水晕开。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玉昭偎在她怀中,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
徐宜嫤放下车帘,将女儿搂得更紧些:“去一个新住处,月奴乖,以后就有安稳地方住了。”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无半分安稳。那夜赵榄离去后,她彻夜未眠,烛火燃尽,独坐至天明。次日便有侍女送来华服珠钗,言称侯爷吩咐好生打扮。她推说素服惯了,只拣了件藕荷色暗纹缎裙,发间依旧簪着那两支玉钗。
马车忽然停下,外面传来兵甲碰撞之声。车帘被掀开,程安的面孔出现,低声道:“娘子,到了。”
徐宜嫤颔首,抱着玉昭下车。周嬷嬷紧随其后,手中提着个小包裹,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几件贴身物品。
抬眼望去,朱漆大门洞开,门上铜兽衔环熠熠生辉。匾额上“旭园”二字龙飞凤舞,似是前朝某位书法大家的手笔。门前两列兵士肃立,盔明甲亮,与这雅致的园名颇不相称。
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文士迎上前来,躬身行礼:“在下司马章衍,奉侯爷之命,特来安置娘子。”
徐宜嫤还礼:“有劳章司马。”
章衍年约三十,面白无须,目光精明却不失礼数:“侯爷军务繁忙,特命在下转告夫人,园中已收拾停当,一应物什若有短缺,尽管吩咐下人添置。”
步入园中,但见奇石罗列,花木扶疏。雨后蔷薇满架,暗香浮动。穿过游廊,可见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碧波荡漾的湖面上,九曲桥蜿蜒通向湖心亭。
“好大的园子!”玉昭睁大眼睛,小声惊叹。
徐宜嫤却无暇欣赏景致,只觉这园子太大太深,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她注意到廊下每隔十步便有兵士值守,虽刻意隐在暗处,但那锐利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章衍引她们来到一处名为“漱玉轩”的院落,三进三出,粉墙黛瓦,甚是古典雅致。院中一株老桂树枝叶婆娑,墙角还植了几丛翠竹。
“此处最为幽静,适合娘子居住。”章衍推开正房雕花门扇,“侯爷特意吩咐,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女娘住,乳母和侍女住在西厢,旧仆可安置在前院耳房。”
徐宜嫤微微蹙眉:“程安他们...”
“娘子放心,侯爷允诺之事,绝不会亏待。”章衍笑道,“程壮士等人可在前院当差,负责院内护卫。只是...”他话锋一转,“为安全计,若无侯爷手令,还请娘子莫要随意出院。”
徐宜嫤面上不动声色:“有劳司马费心安排。”
章衍又交代几句便告辞离去,他前脚刚走,玉昭便好奇地跑进房里打量。周嬷嬷则开始收拾东西,唉声叹气:“这院子好虽好,终究不是自个儿家...”
徐宜嫤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方狭小的天空。桂树叶间漏下细碎阳光,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斑驳光影。她伸手轻触廊柱,漆色尚新,显然是刚刚修葺过。
“娘子。”程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徐宜嫤转身,见程安站在月洞门下,神色忧虑:“方才我听守门的兵士说,这园子原是林刺史别院,汝阳侯入城后,将林家人尽数拘押,占了这园子...”
“慎言。”徐宜嫤轻声制止,目光扫过院中垂手侍立的几个陌生侍女,“既来之,则安之。你们也要谨言慎行,莫要惹祸上身。”
程安会意,点头称是。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领着几个侍女进来,行礼道:“老奴姓钱,奉命来伺候娘子。这些丫头都是精心挑选的,娘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徐宜嫤打量这钱嬷嬷,约莫五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想必是侯府中的老人。
“有劳钱嬷嬷。”徐宜嫤语气清淡,“我这里不需许多人伺候,留两个丫头便是,其余人嬷嬷带回去吧。”
钱嬷嬷显然没料到会被拒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是侯爷定的规矩,漱玉轩按例该有四个大丫鬟、两个粗使婆子并两个小丫头...”
“那就按规矩办吧。”徐宜嫤不欲在这些小事上争执,转身进屋。
室内布置极为精致,紫檀木雕花家具,湘绣屏风,多宝阁上摆着瓷器古玩,博山炉里燃着淡淡沉香。梳妆台上竟还备好了胭脂水粉、珠花首饰,琳琅满目。
徐宜嫤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物品,心中越发沉重。
午后,徐宜嫤正轻声哄着玉昭午睡,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示意周嬷嬷出去看看,不多时,周嬷嬷回来,面色古怪:
“娘子,是个小女娘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看着约莫七八岁,穿着不俗,怕是侯爷的那位小姐。”
徐宜嫤心中微动,那日宴席上赵榄确曾提及有一女,不曾想这么快就见面。她整理了下衣裙,轻步走向院门。
果然,月洞门外,一个穿着淡青襦裙的小女娘正怯生生地向内张望。她生得眉目清秀,皮肤白皙,与赵榄的粗犷截然不同,想必是像母亲多些。见徐宜嫤出来,她像受惊的小鹿般向后缩了缩,手指紧张地绞着衣带。
“是燕姐儿吗?”徐宜嫤柔声问道,停在适当的距离,以免吓到她。
赵青燕轻轻点头,目光低垂,不敢与徐宜嫤对视,她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可以看看小妹妹吗?”
徐宜嫤心中微讶,侧身让开:“当然可以,月奴刚睡着,燕姐儿请进。”
赵青燕小心翼翼地迈进院子,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好奇地打量着院落布置,目光最后落在内室床上熟睡的玉昭身上。
“她真小...”赵婉轻声说,眼中流露出几分羡慕,“她叫什么名字?”
“名玉昭,今年五岁了。”徐宜嫤示意赵婉在窗边的绣墩上坐下,“燕姐儿若愿意,可以叫她昭妹妹。”
赵青燕点点头,视线仍黏在玉昭身上,徐宜嫤注意到这孩子的衣着虽精致,发髻却梳得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燕姐儿用过午饭了吗?”徐宜嫤温声问道,“要不要用些点心?”
赵青燕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道:“父亲不在,我...我吃不下...”
徐宜嫤心中了然,想必赵榄军务繁忙,平日里无暇顾及女儿,她示意周嬷嬷端来一碟桂花糕和一盏蜜水,轻轻推到赵婉面前。
“侯爷军务繁忙,燕姐儿更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徐宜嫤将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是刚做的。”
赵婉犹豫片刻,终于拿起一小块糕点,小口吃起来,她吃相文雅,但速度不慢,显然是真的饿了。
徐宜嫤心中微酸,柔声道:“慢些吃,还有很多。”
这时玉昭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看到陌生的姐姐,怯生生地往母亲身后躲。
徐宜嫤轻推女儿:“月奴,这是燕姐姐,快问好。”
玉昭小声叫了句“姐姐”,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赵青燕。
赵青燕放下糕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娃娃,递向玉昭:“这个...送给你。”
那娃娃做工精致,衣裙绣着细密的花纹,但略显陈旧,想必是赵婉心爱之物。
玉昭眼睛一亮,看向母亲。徐宜嫤点头后,她才接过娃娃,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
“谢谢燕姐姐。”玉昭奶声奶气地说,对赵婉露出甜甜的笑容。
赵青燕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中闪着难得的光彩,她小声问:“你会玩翻花绳吗?”
玉昭摇摇头,赵婉便从袖中取出一段红绳,仔细地教她。两个女孩头挨着头,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画面温馨而宁静。
徐宜嫤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赵婉显然是个缺爱的孩子,一点小小的温情就能让她如此欢喜。
玩了一会儿,赵青燕看看天色,起身告辞:“我该回去了,嬷嬷会找我的。”
徐宜嫤送她到院门口,俯下身拿出丝帕轻轻擦了擦她嘴角沾上的糕点渣,又捋了捋衣襟:“要是待在院里无聊了,随时可以来找月奴玩。”
赵青燕有些害羞,在徐宜嫤起身后不好意思地别开了头,匆匆走出几步,又回头小声说:“您……您叫我婠婠就好。”说完,快步离去,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钱嬷嬷不知何时来到徐宜嫤身后,低声道:“大小姐难得对人这般亲近。先夫人逝世,侯爷又常不在身边……”
徐宜嫤轻声问:“燕姐儿的母亲……”
“是难产去的。”钱嬷嬷叹息,“侯爷伤怀,此后未再续弦,只是军务繁忙,难免疏忽了大小姐。”
徐宜嫤默然,原来赵榄也有这样的伤痛,难怪他那日提及亡妻时神色异常。
傍晚时分,徐宜嫤正要吩咐摆饭,忽见程安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娘子,侯爷来了。”
徐宜嫤心中一紧,整理了下衣裙,迎出门去。
赵榄大步走进院中,仍是一身玄色常服,腰间佩剑,风尘仆仆,似是刚从军中回来,他目光扫过院落,最后落在徐宜嫤身上。
“住得可还习惯?”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疲惫。
徐宜嫤垂首:“多谢侯爷安排,一切都好。”
赵榄嗯了一声,揽过她的肩,径直走进屋内,目光在室内扫过,看到桌上摆着的晚膳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眉头微皱:“就这些?”
钱嬷嬷忙道:“回侯爷,夫人说人少,不必铺张...”
“添几个菜来。”赵榄打断她,自顾自坐在主位,“我也在此用饭。”
徐宜嫤心中忐忑,在他下首坐下,侍女们忙添碗布菜,一时寂静无声。
赵榄吃饭极快,却不粗鲁,动作间自有章法。他偶尔抬眼看向徐宜嫤,见她小口进食,姿态优雅,不由多看了几眼。
“婠婠下午来你这了?”他突然问。
徐宜嫤筷子微顿:“是,燕姐儿来这坐了片刻,和月奴玩了会儿。”
赵榄似乎有些意外:“她肯主动来找人玩?”随即哼笑一声,“这丫头,倒是难得。”
徐宜嫤轻声道:“燕姐儿很懂事,还送了月奴一个布娃娃。”
赵榄目光微凝:“那个娃娃……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他放下筷子,神色有些复杂,“她肯送给月奴,是真心喜欢你们。”
徐宜嫤心中震动,没想到那娃娃如此珍贵。她轻声道:“妾身明日就让月奴送回去...”
“不必。”赵榄摆手,“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徐宜嫤,“她母亲去得早,我军务繁忙,疏于管教。日后……还要你多费心照料。”
这话中有话,徐宜嫤不敢深想,只低声道:“侯爷言重了,妾身自当尽力。”
饭后,赵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在院中踱步,打量着庭院布局,徐宜嫤跟在身后,心中七上八下。
暮色四合,廊下灯笼纷纷点亮,在青石板上投下暖黄光晕。赵榄停在桂花树下,忽然道:“这院子原本是林家女娘的闺阁。”
徐宜嫤一怔,想起程安白日里的话。
赵榄继续道:“林刺史顽固不化,率众抵抗,城破后自尽身亡,家眷皆已收押待审。”他转身看向徐宜嫤,目光如炬,“乱世之中,成王败寇,若那日进城的是朝廷官兵,我的家眷也是同样下场。”
徐宜嫤默然,她知道赵榄是在告诉她,若非他的仁慈,她和月奴的命运将更加不堪。
“妾身明白侯爷的恩典。”她轻声道,缓缓将额头靠在男人炽热胸膛之上。
赵榄抬手拂去她发间落下的桂花瓣,指尖粗糙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
“明白就好。”他声音低沉,“我赵榄从不亏待自己人。”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和皮革气息,混合着庭院中的桂花香,形成一种奇特而压迫的存在感,徐宜嫤垂眸,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
就在这时,玉昭从屋里跑出来,看到赵榄,一时不敢上前,怯生生地停在门口。
赵榄目光转向她,神色略微缓和:“过来。”
玉昭犹豫地看向阿娘,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才慢慢走过去。
赵榄弯腰,竟将玉昭抱了起来,小女孩轻呼一声,小手不知所措地搭在他宽阔的肩头。
“叫赵伯伯。”徐宜嫤轻声道。
玉昭细声细气地叫了声“赵伯伯”,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赵榄似乎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个小巧的玉坠,塞到玉昭手中:“见面礼。”
那玉坠质地温润,雕工精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徐宜嫤忙道:“侯爷,这太贵重了……”
“给孩子玩的。”赵榄不以为意,将玉昭放下,“去吧。”
玉昭跑回母亲身边,献宝似的举起玉坠,徐宜嫤心中复杂,只得谢恩。
赵榄又站了片刻,忽然道:“三日后我要出征宿州,园中事务由章衍打理,有事可寻他。”
徐宜嫤心中一紧,乱世之中,出征便是生死难料...
她压下这个念头,轻声道:“祝侯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赵榄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抬手抚过她的面庞:“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
徐宜嫤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触感,粗糙而温热。
“娘子,起风了,回屋吧。”周嬷嬷拿来披风为她披上。
徐宜嫤回过神,抱起已经打哈欠的玉昭,走向内室。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
赵榄的态度暧昧难明,时而强势,时而又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温情。他明明可以强行占有,却偏要她自愿,明明将她软禁,却又给予优待和尊重。
更让她困惑的是,他对待玉昭的态度,不像是对待一个俘虏的孩子,反而有几分真心……
而燕姐儿那怯生生的小脸和珍贵的布娃娃,更让她心中泛起涟漪,那孩子渴望关爱的心情,让她不禁想多照顾燕姐儿几分。
窗外月光如水,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床前。徐宜嫤轻抚女儿熟睡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乱世之中,她这样一个弱女子,除了依附强者,又能如何?
只是想起温文儒雅的亡夫,再对比粗犷强势的赵榄,心中不免凄惶。玉钗仍在枕下,冰凉地提醒着她曾经的伉俪情深。
“其言...”她无声呢喃,泪湿枕巾。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朦胧睡去。梦中仍是漳州春日,芙蓉花开如锦,程其言握着她的手,在院中教玉昭蹒跚学步,阳光暖融融的,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忽的一阵马蹄声如雷震耳,程其言的身影刹那间消散如烟,取而代之的是赵榄骑在马上,玄甲黑袍,目光如炬,向她伸出手来……
徐宜嫤猛然惊醒,心跳如鼓。
窗外天色微明,鸟鸣啁啾,一切宁静如常。
她坐起身,长发披散,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些珠翠琳琅上。
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扇,晨风带着凉意涌入室内,院中桂花簌簌落下,如同碎金铺地。
远远传来操练的号角声,低沉而肃杀,那是赵榄的世界,一个她被迫卷入的、充满铁血的世界。
徐宜嫤轻轻抚摸窗棂,木料光滑冰凉。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个新环境,为了玉昭,也为了那些追随她的旧仆。
而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的身影,也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娘?”玉昭不知何时醒来,揉着眼睛坐在床上,怀中还抱着燕姐儿送的布娃娃,“我梦见燕姐姐了...”
徐宜嫤心中一软,转身将女儿搂入怀中,轻声道:“月奴喜欢燕姐姐吗?”
玉昭用力点头:“喜欢!燕姐姐教我翻花绳,还送我娃娃!”
徐宜嫤微笑,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那以后月奴多陪燕姐姐玩,好不好?”
窗外,朝霞渐染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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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