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

　　“何人胆敢阻挠青州府处斩要犯？活腻了不成？”
　　看见知州老爷霎时沉了的脸色，立在一旁的小卒沉声厉喝。
　　目光倏而从沈耘秋脸上掠过，宿溪佯装没察觉那人霎时黑如锅底的脸色，扑通跪伏在地：“知州大人容禀，民女是来自请告罪的。”
　　“告罪？告罪便去府衙，跑到刑场来做什么？”清清嗓子阻绝台下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知州不悦地白她一眼，刽子手会意，又转了转举得酸痛的手腕朝下劈砍去。
　　“且慢！民女所告之罪，便是毒杀沈家众人，嫁祸沈家二郎！”
　　一时间，刽子手的刀锋再次定住，台下嘘声顿止，就连知州那一双鼠目也骤然瞪大，像是两只圆滚滚的葡萄。
　　“知州大人，实不相瞒，数月前宿家家主犯下重罪被举，满门被灭，抄没家产，便是沈知州捏造为证栽赃陷害，商贾斗不过官家，民女这才想出此法报仇，一切皆是民女一人所为，同沈少爷无关！还请大人放了沈少爷，民女愿担罪责！”
　　“宿家？”
　　知州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了半晌，直直望来，台下百姓亦是窃窃私语，像是听出了几分门道。
　　“为宿家报仇，这般狠绝？你同宿家究竟有何关系？”
　　“回大人，宿家家主宿秉文，正是民女的······”
　　“小溪！”
　　本就慌得直发抖的宿溪被这压抑怒气的一声高喝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生生被咽了回去。
　　只是抬头看向沈耘秋那双密布着赤红血丝的眼眸时，她心中暗道不好，忍着害怕再次开口：“大人，民女是宿家······”
　　“小溪，不必为我脱罪！你伺候本少爷三月有余，如今卖身契书早已还了去，你复归自由，区区一个通房丫鬟而已，当真以为你这番说辞会叫本少爷念着你的情？还不快滚！”
　　宿溪从未见过沈耘秋这般疾言厉色，竟从不知这羸弱的少爷还能有如此阳刚中气。只一瞬，再没人好奇这女子究竟和宿家有何关联，众人纷纷感叹当真好个护主的丫鬟，甚至有百姓暗中揣测是这沈家少爷给了女子家人大笔金银，专门在今日闹这一出替他脱罪。毕竟种种罪行皆是沈小少爷亲口承认的，若非他亲手所为，还能有谁逼他认罪不成？
　　此时，被人群包围着站在刑场之下，宿溪听着耳畔不绝的议论，再看向沈耘秋，她明白自己已然无可辩驳，说得再多，因着这一层关系都会被当做笑谈草草了之。而沈耘秋从前从不将她看做低贱的通房丫鬟，如今此举，便是彻底将她撇清干净，同宿家，同案子，再插不上一句话。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替她赴死。
　　可是不行。
　　那日亲眼看见他死在自己面前，重来一遭，她不知这究竟是梦魇还是现实，但好歹苍天有眼，那样好的人，不该被自己淹没进仇恨的泥沼之中，沉入地底，更不该替她背负这等罪名，从此受万人唾骂，不得安歇。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行刑！”
　　知州话落，刀斧再次砍下，在一众百姓屏息凝神的紧张氛围之中，却见那女子像是疯魔一般拼命推开身前两个官兵的桎梏，连滚带爬冲上刑台，可还未来得及碰到刽子手握着的长刀，那只白皙素手却忽然定在原地，些微颤抖。
　　看见鲜血从贯穿女子身体的长刀刀尖滴沥，台下妇人惊呼一声，急忙捂住怀里小孩子好奇的双眼，与此同时，刽子手闸刀落下，人头滚落，鲜血迸溅，台下百姓纷纷惊恐逃窜，没人敢看那颗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头颅，唯有那个被长刀横贯身体的女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那怎么也合不上的眼眸，片刻不肯移开视线。
　　滋啦一声，官兵猛地拔出长刀，宿溪霎时脱力倒地，却仍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拼命朝着刑台边缘爬去，想要阖上那双圆睁的眼睛。
　　可奈何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一剑捅穿了，身体愈发的沉，眼前也霎时一片昏黑，半步挪不动，只能感受到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卡在刑台边缘的木板上，被自己拼命使力的动作带了下去，叮咚碎成几段。
　　“沈耘秋······对···不起···”
　　眼前彻底漆黑一片，宿溪兀自伸手想要握住什么，直到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那只伸在半空不断颤抖的手才终于垂下，颓然摊开，任凭那一片雪花化成的小小水珠自指间淌下，落入台下那只全无生机的眼眶，又顺着眼角划落，浑然像是一滴泪。
　　-
　　“小溪？小溪快些起来了！再不起就来不及了！”
　　“小溪！！”
　　有些耳熟的稚□□声朦胧间在耳畔久久环绕，宿溪忽地惊醒，胸前撕裂般的疼痛和难以言喻的悲怆还未消散，她腾地坐起身，惊惧万分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着，冷汗顺着额头一茬一茬落下，顷刻间便湿了脊背。
　　“怎么了小溪？魇住了么？要不要喝口水？”
　　茶杯递来时，宿溪这才后知后觉地看清面前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少女，不由惊异：“春芝？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春芝一脸狐疑神色，一把将那茶杯塞进宿溪手里：“快喝吧，喝完赶紧走了！你瞧瞧，这么大个屋子就剩你我两人，她们肯定早就跑去沈府角门前候着了！”
　　“沈府？”宿溪有意忽略面前少女看傻子一样的怪异眼神，转身扫视一圈屋内陈设，漏风的轩窗，结着蛛网的墙角，地面上接住房梁渗水的铜盆，长长的大通铺上放着十几床单薄被褥，每床被褥都密密麻麻结着青绿色的霉斑，潮气刺鼻，又湿又冷。
　　这分明是自己去沈府为奴前被人牙子安置的偏僻宅子。据说这宅子是个十足的凶宅，几年前宅中十口人尽数离奇死去，直到尸身腐臭至极才被邻居发现，自此这宅子再无人胆敢踏足，更是在整个青州城传起闹鬼流言，而那人牙子为了省下租子，竟将各处买来的奴籍女子安置在这闹鬼凶宅中，至于这宅子里如此湿冷阴森，当真不知是否真是鬼怪作祟。
　　只是···自己为何会回到此处？难道······
　　忽然察觉到手腕发沉，宿溪撩开夹袄衣袖，果然见那只双鲤衔珠的羊脂玉手镯完好无损戴在自己腕间，没有半分碎裂的痕迹。
　　“哎，这镯子当真好看！小溪你哪儿来的？不会是哪个官老爷赏的吧······”春芝的目光霎时被玉镯吸引了去，看看镯子，又看看面前少女疤痕狰狞的脸，瞬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宿溪仍旧沉浸在不可置信之中久未回神，余光瞥见春芝黑黑胖胖的手指触上镯子，当即吓得连连后退，将镯子藏在身后。
　　春芝小偷小摸的习性宿溪向来是知道的，只是除了她，这里旁的女子都对她脸上的刀疤发怵，平时压根没人愿意同她亲近。
　　“春···春芝，这镯子是我爹娘留给我的。”
　　宿溪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镯子，抬眼瞥见春芝脸上尴尬的神情转瞬即逝，转而又挂上一副亲和的笑来。
　　“嗐，我不过是看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当真小气！”
　　“这····”
　　“算了，你自己磨蹭吧，我可不想去迟了，被沈府打回来接着待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
　　春芝话间隐隐含着怒气，没等宿溪再开口便砰地撂下木门跑出院子。
　　屋头木门随着风声诡异地响了一阵儿，像是婴孩笑声，而宿溪却无心再害怕，只小心翼翼取下玉镯端详半晌，紧接着朝着地面狠狠掷去，玉镯却仍是完好无损，骨碌碌滚了几圈停在门边，止住了木门的响动。
　　“怎么回事，为何没碎？”
　　宿溪狐疑，又再次用力扔了几回，用门夹，用刀砍，用火烧，用榔头敲，折腾得满头大汗，那镯子却仍是没有半点碎裂的痕迹，只是面上添了几道不太明显的划痕。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当真神了······”
　　疲累地坐在榻上大喘着粗气，宿溪仰起头在天光下打量着那镯子，明白自己大概无法回到宿家被抄家之前了。既如此，她定不会放任沈家人背负着爹娘血肉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只是要想将自己和沈耘秋一起摘出来，须得换个法子。
　　只是不论换什么法子，终究还是要接近沈家才行。
　　“坏了，要来不及了！”
　　骤然回神，宿溪顾不得仪容，匆忙将镯子套在腕间蹬上棉靴，着急忙慌夺门而出。
　　-
　　青州常年严寒，日出之时，天边仍是黑蒙蒙一片黯淡，甚至一轮弯月仍然眷恋着夜空的余温，像是非要和初升的惨白日头较个高下似的。
　　紧赶慢赶穿过几条街巷一口气跑到沈府角门，日头才刚刚升起，沈府角门仍旧紧闭着，尖嘴猴腮的人牙子领着十数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排着队伍站在角门前，拿着张帕子隔绝门边潲水桶散发的难闻气味。
　　“怎么才来？找打么！”
　　人牙子看见满头大汗跑来的少女，一脸黑线朝着宿溪后背狠狠一拍，又像是沾上了什么晦气东西似地拿帕子狠命搓着手心，继而一把将那帕子扔进潲水桶。
　　后背钝痛，宿溪却没心情理会人牙子，直接跑去队尾站着。只是人群中传来的阵阵嗤笑却怎么也没法忽略。
　　宿溪抬头抹干净额头上的汗珠，果然瞧见前头好几人时不时回头打量着自己，那眼神中的轻蔑意味显而易见。
　　“她还真敢来，这个样子，也不怕吓到贵人。”
　　“就是，别到时候直接被赶出府去，本来只剩半张的脸皮都要丢光了！”
　　······
　　重来一世，宿溪自诩较为老成，却仍是没法子对这些刺耳的议论恍若不闻。只是这回，向来同她亲近的春芝却并没有为她打抱不平，只是低头怔怔盯着自己的袖口，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忽而吱呀一声，角门开了，沈府管家还是像上一世那般走出来点了遍人数，招招手，人牙子便堆着个谄媚的笑将一队女子带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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