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续费指南

　　顾陈正在找钥匙。

　　绑在上面的带子被陈茹君扯断了，口袋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顾陈掏出来的时候只握了根带子，钥匙“咣啷”一声掉在地上，融进那堆电瓶车的阴影里。

　　楼道里很暗，灯大概坏了，也可能根本没装。顾陈盯着那个方向沉默两秒，烦闷地吐出一口气，蹲下身打开手电筒。

　　——还不如不开。

　　她看着眼前厚厚一层灰以及交错的蜘蛛网，默默地往后挪了挪。

　　这小区……

　　这就是我妈以前住过的地方？她想起陈茹君把钥匙砸向自己的神情。有种破碎的、神经质的美丽。

　　顾陈不想要这种美丽。她希望她妈充满生命力、强大、积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困在一个家庭跟另一个家庭的夹缝里进退失据。

　　烦死了。

　　但好歹自己不用再和他们待在一起。也算是比以前有点进步了。

　　.

　　可能是顾陈破坏气氛的能力见长，陈茹君在“能管得到她”和“让一家人和和睦睦”之间选择了后者。顾陈觉得她舅舅早就这么做了，因为在那顿饭之后，陈敏言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总之不见人影。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她之前有提过几次，但陈茹君都不放心。可能这次连她也受不了了吧。

　　这里据说是陈茹君上高中的时候住过的地方，她后来把这里买了下来，说是为了在老家有套房子。

　　这真的是一套房子，不是一条退路吗？顾陈想。

　　一条离婚之后的退路。

　　顾陈一直觉得陈茹君和顾昌毅的婚姻不会长久。他们也许有一个好的开始，但她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她分出一张纸去够钥匙，风从身侧灌进来，带着冬夜特有的凛冽，还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血腥气？

　　顾陈擦了擦钥匙，看向旁边生锈的铁杠。

　　也许是铁锈味？

　　不，不对。是从门外传进来的。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顾陈看了眼时间，23:07。这地方真是……

　　她关上手电筒，站起身。

　　下雪了。

　　.

　　顾陈盯了一会儿才认出外面那个人。

　　裴清宴。

　　然后她又确认了一遍。

　　昨晚去KTV的路上，活力四人组还聊到了关于他的事情，不知道真假，有些挺扯的，但确实让顾陈记住了他的名字，还拼凑出了一个不太完整的好学生形象。

　　然后这个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了。

　　他实在跟昨天不太一样，和他人口中的形象也大相径庭，简直像市中心写字楼的天台和郊区废弃别墅的地下室的区别。

　　顾陈又看了一眼，赞叹了下自己绝妙的比喻。

　　他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件带血的外套，拿得很松，一大截衣摆拖在地上。别的地方看不清楚，额头右侧有伤。雪和月光洒在他背后，加上他染血的眉眼，颇有点惊悚片的味道。

　　虽然其实挺有美感的。

　　他可能没想到里面有人，不过也没太在乎，在门口顿了一下就走了进来。出于对美好事物的关心，顾陈在他快走到面前的时候开口：

　　“你不需要去趟医院或者诊所吗？”

　　“没事。”

　　裴清宴掀了掀眼皮，声音很哑。他慢吞吞地把手上的外套团起来，嫌脏似的只拎着一点，然后若无其事地绕过顾陈去按电梯。

　　表情可以说是颓废或者阴郁，看得出心情很糟糕了。

　　顾陈想起自己昨天对他的评价，心里突然冒出来一句：

　　可能照镜子也没用了。

　　完了，又想笑了。

　　.

　　美好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天。还光顾着打扫卫生了。

　　她爸是那种信奉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人，对周围人的要求比对自己的还高。他不允许自己休息，更不允许顾陈休息。

　　才初四，顾陈深吸一口气，她就得回到那个泥潭一样的家。

　　如果说过年这几天是一种爆发，那么平常的每一天就是一种煎熬。家里的日子格外难熬，顾陈一天比一天受不了。

　　客观上讲，这幢别墅面积真的很大，他们搬过很多次家，这是其中最大的一套房子，但顾陈还是觉得这里没有一处属于她的地方。

　　她只要待在这里就觉得喘不过气，浑身无力，仿佛置身于一个气密度极低的空间里。日复一日的压抑、挣扎，那两个人隔几天爆发一次的争吵，对她无孔不入的控制……顾陈不知道这样的家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也许只是生活的惯性。

　　但顾陈习惯不了。

　　以前的她会选择去学校，因为他们不允许她去其他地方，只有学校才能让他们放心。但后来她发现学校也差不了多少，每天都重复着那些枯燥无聊的事情，致力于把每个人都变得一样，在规定的时间干规定的事……

　　就像她们家对她所做的那样。

　　日子像一块凝固的油膏，顾陈无法从中窥见更多东西，除了虚无。

　　这么乱想一通之后，顾陈发现她无处可去。十七岁，多么尴尬的年纪。她为什么不能等到高中毕业再想这些事情？

　　.

　　“你现在有的一切，哪个不是我给你的？没有我，你能住这里的房子、在这里上学？你能有这么好的成绩、这么好的条件？”

　　又来了。

　　每次听到这些话，顾陈都有一种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剐下来砸给她爸的冲动。旁边妈妈好像在劝什么，但她听不清。

　　“有本事你别靠我们啊！我们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你呢？我十八岁以后就没花过家里一分钱，每个月还给家里面寄钱；你现在也十七了吧，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在说话。那声音离她很远。“我现在不上学了出去打工行吗？”

　　顾陈真的很疲惫。她明白她爸就是想教训她，她顶嘴只会让他更生气，但她还是继续说：

　　“你以为我想被生在这个家里？你以为我想要做你的孩子？”

　　“我宁愿不要这些东西。”

　　“那你以后别住在这了。也别在这里上学。”顾昌毅脱口而出。

　　“我明天就给你办转学手续。你妈在她老家不是有套房子吗？正好你前两天刚住过。你就去那边读书。一个小县城，谁也管不着你，我以后也不会再管你！”

　　这样的恐吓顾陈也听过太多遍。

　　小时候她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次顾昌毅是认真的，她就要被他们抛弃。但现在她发自内心期待这样的生活。

　　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又像是她自己变得透明；她好像飘在空中，又仿佛沉入海底，总之不在这里。从前还令她恐惧的、顾昌毅的怒火，现在看来不痛不痒，还有些滑稽。

　　“行啊。”顾陈盯着她爸笑了。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平视她爸的眼睛。

　　“我求之不得。”

　　她甚至觉得匪夷所思。

　　她怎么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挣扎与反抗，才意识到跟她爸纠缠只是在浪费时间，实际上毫无意义？

　　一股巨大的虚无笼罩住她。

　　——你改变不了的。

　　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刻在骨子里的对他人的打压与控制。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可是离开这里就能找到意义吗？还不是一样的上学、工作、结婚、死亡……

　　重复一遍大家都在做的事情。

　　这些根本逃不掉的、无可避免的人生。

　　真是糟糕透顶。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她妈妈拉住了她，急切地说一些叫她认错的话，又对她爸说别生气，犯不着跟小孩子计较。

　　然后她爸就像触发了对话的NPC一样回了两句顾陈在梦里都能接上的话：“就是要让她长点记性！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无边的烦躁。

　　顾陈转过头去看她妈。她无法理解陈茹君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粉饰太平，只求表面上的平静。

　　但她不在意了。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无比厌倦，压抑、窒息、无力……

　　或许换个环境会好一些。或许在没有他们的地方，她能找到一些办法去对抗这些东西。

　　顾陈当场掏出手机买票，连夜收拾行李，该带的带该寄的寄，拿了钥匙就走，哪怕还在高铁站待了三个多小时。

　　她又回到这里，作为一场闹剧的结尾，即将转去一个陌生的学校，开启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儿时的恐惧最终应验，她却已生不起任何情绪。忧虑、释然、解脱、宽慰……这些统统没有。

　　哪怕顾陈曾经梦寐以求的自由终于落到她怀里。

　　.

　　这里比那边要冷一些。

　　雨来得毫无征兆，又在她光顾便利店的时候降临。她没带伞，饭团还堵在喉咙里。想到那房子里的几把破伞，顾陈又折回去买了一把。

　　雨静谧地飘落，在夜幕和灯光的作用下闪着银白的光，有点像雪。周围是恰到好处的喧闹。

　　她突然不是那么想回去，又站回到便利店的屋檐下。

　　顾陈了解她爸。闹成现在这样，他不去给她转学已经无法收场。因为他要让顾陈知道这么做的代价，以此巩固他的威势、他“一家之主”的形象。

　　他就是这样傲慢、自私，觉得自己能左右她们一家人的命运。他以为她还会在乎那些诸如成绩、前途、资源和未来之类的东西，在想到这些之后惶恐无助地请求他原谅自己。

　　哈哈。怎么可能。

　　她的内心早已在扭曲的环境里彻底疯狂。她现在不在乎任何东西，包括她自己。

　　从小到大，她们家都是顾昌毅压迫她和陈茹君，陈茹君被压迫的同时又跑来顾陈这里发疯，也成为顾昌毅的帮凶。

　　顾陈眨眨眼睛，试图甩掉这些黑色的思绪。

　　旁边是一个小型商场，对面是条称得上繁华的商业街。正值寒假，人群还在不知疲倦地狂欢，它吸引她就像海吸引一条渴水的鱼。

　　她或许能在这里待一个学期。

　　就算没几天之后她妈又不放心，要来这里陪她，顾昌毅也没办法过来。而顾昌毅不在，陈茹君也会相对来讲平静很多。

　　顾陈把手插进兜里，靠向身后的玻璃。缓慢地、朝寥落的夜空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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