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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章睦一路小跑到宴客厅,胸膛那颗心怦怦直撞,口中不断做自我建设:别慌别慌,她不过是被流放的失势公主,我乃一方城主,受新帝信重,不必怕她,一会一定要不卑不亢,拿出点尊严,不能再卑躬屈膝。
行至厅门外,章睦顿下脚步,竭力将方才的慌乱压下,刻意挺直腰板,扬起下巴,自觉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器宇轩昂推门踏入,他酝酿好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问候尚未来得及脱口,凌厉如锋的声音瞬间刺穿章睦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
“章睦,别来无恙。”
章睦闻言身子全然不能自主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叩首,“叩见殿下,恭愿殿下千岁安康!”
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别那么说,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
“杞烜帝并未明诏褫夺殿下的封号,您自然依旧是杞国的长公主。”
“哦?看来你是真心投身九王的麾下了。”
章睦惊出一身白毛汗,脑子飞速运转,嘴巴却跟上了麻药一样,没有知觉,哆嗦了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罢了。”晔音语气漠然,“你与边疆泽阳城主素有往来,替我安排出境事宜。”
章睦身体僵硬,不敢应承,心中暗想,这疯女人不知道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如若事发,要让新帝知道是我丛中助益,那我一定没好下场。他娘的,该死,要不然直接杀了她吧,她如今势单力孤,到时候就上报她勾结外敌,意图不轨,我乃是为国除害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
章睦杀心渐起,眼底闪过凶光,微微抬头欲窥探对方神色,目光将将触及那双居高临下的凤眸时,所有算计瞬间冰消瓦解,章睦立刻再度低下头,心中震荡。
不对不对,公主究竟意图尚未可知,新帝虽说处置公主,但说到底并没有褫夺封号,她还是公主,是新帝的亲姐姐,新帝对公主的亲疏关系旁人并不知晓,若果贸然以下犯上,新帝追究起来,我必然没有好果子。况且,若她出境一辈子不回来,对杞国也是好事,我是在做好事,做好事...
“回话。”公主语气带着十足的不容对抗的威严。
“属下遵命!”章睦几乎是脱口而出,整个人惶恐得像是被架在炙火上烤。心中默想着先应承下来,再走一步,看一步,“定为殿下安排妥当!”
战战兢兢安排公主歇息下了后,章睦立刻召来小军官,语气急促慌乱,“我不管你是调你的兵也好,还是找你家三姑六婆也好,赶紧给我组队人马,把这疯女人给我送出境去,越快越好。”
“出境?”小军官吃惊道。
章睦赶紧示意小军官噤声,然后心虚地看向公主房间的方向,“拿上我的亲笔批文,一路不许走官道,我会在信中向泽阳城主交代。”
“那送出境然后呢?”小军官小声问。
“然后就叫你的人甩了她。”章睦脸上露出一丝凶戾,“哼,沙海茫茫,就凭她一人,料她走不出,出了杞国,是死是活就跟老子无关了。”
小军官看着章睦假模假样地装恶,觉得滑稽,又不敢笑出声,低头应允。
“快去办,一定交代你的人,莫要声张!”章睦叮嘱道。
“属下明白。”
*
看不到尽头的沙漠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金黄沙墟连绵起伏,直至天际。
一支小型商队在沙海中缓慢前行,为首的,是新晋“百真郎”商阶的兰煜时,尽管财力已远非昔日驼铃客商阶时期可比,但商队配置依旧是四人和十七匹骆驼。
医家好友托孤的妹妹,荧落。年纪虽小却聪慧异常,熟悉药理,勉强充当队医。
沿途收来的打手赛伊德,仅需双倍酬劳却能抵上十人的武力,性价比极高。
咬文嚼字的读书人白三问,游历列国却不得赏识,无处可去,被兰煜时收了当做账房,为人细心负责,却有些唠叨,“亏了亏了...此次购入的大笙制的绸缎,在孟理城的销路实在堪忧。如今黎家的绸缎风头正劲,完全争不过,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辛苦积累的资产可要拿出来填这个窟窿了。”
“谁让煜时哥哥那么自信,”荧落一边珍惜地抚摸自己身上那件大笙绸缎制的新衣,一边撇嘴,“不光拿自己当样板,还让我们穿大笙绸缎展示,虽说煜时哥哥却是有点富贵爷们的派头,可我们几个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不要那么早下定论,过几日便是博珍宴,届时各方豪商云集,我再寻些姿色姣好的姐姐们穿上量身定制的锦服亮亮相,还是有希望的。”兰煜时心里也没谱,但是不忍见本分做生意的大笙被学了手艺,反开竞品铺子的徒弟挤垮,大手一挥,收了大笙滞销的一仓货物。
“哎,希望如此吧。”赛伊德盘腿坐在骆驼上,忧愁的目看远方。“疑?那是什么?”他注意到前方沙堆有一团紫雾。
兰煜时渐近,发现那沙堆中竟半埋了一个人。兰煜时最见不得女人受苦,忙跳下骆驼查看,却不曾想那女子竟猛然醒来,发疯一样向他伸出“魔掌”。
吓得兰煜时转身欲逃,却发现靴子被那女子死死攥着。他使劲挣脱,却一个身子没站稳,跌坐在沙上,连靴带袜的被那女子扯了下来。
赛伊德立刻赶来查看,见并无危险,咧嘴笑着扶起兰煜时,“当家的,就说让你财别外漏,被人盯上了吧。”
“少废话,给我拿出来。”兰煜时拍落身上的沙,光着的脚小心翼翼地点在沙上。
赛伊德一边使劲掰着女子的手,一边扯着当家的靴子,但依旧纹丝不动。
兰煜时面露焦急,“加点小心!我这可是限量版的五彩水晶皮靴。”
眼看着皮子有开裂的架势,兰煜时赶紧喊停,“算了算了,你别拔了。”
赛伊德累出一头汗,“当家的,花那么多钱买的靴,这就不要了?要我说干脆把这人的手指割了吧。”赛伊德的神情依旧憨厚,但已经拔出了匕首。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对妇人如此粗鲁,还有我们如今身份不同了,不能再像骆铃客那种低阶商队的方式行事了,要有作为百真郎的素质。”兰煜时整理衣襟,恢复优雅。
“行啊,当家的,升到百真郎没多久,这格局已然不一般了。”赛伊德收回匕首,“那当家的打算怎么处置。”
兰煜时看了眼天色,“离轵城已经不远了,这女子还有气,先驼她入城,等她醒了,自然有办法让她松手。”
“得嘞。”
女子攥着鞋,被横搭在骆驼上,兰煜时光着一只脚,翘腿侧坐在另一匹骆驼上,捻着形状修长怪异的琉璃杯,墨色茶水随之摇晃,编织着繁复花纹的额带在左侧鬓角打了个结,垂下一颗湖蓝水滴状的玉石,泛着幽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颌轮廓。
燃烧般的夕阳,将世间万物染成惨烈的赤红,晔音朝着那团灼目的光艰难前行,喉咙干涸,滚烫的沙灌进靴子,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耗尽最后的气力。
视线早已模糊,只是麻木的走着。她已经离开了承载着她野心欲望的杞国,她会回来,带着毁灭。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她的身后空无一物,孤独汹涌而至。
砂砾滚动迷乱双目,九弟的声音远远飘来。
“朕,拭目以待。”
顽强的意志无法再支持早已力竭的身体,晔音重重摔倒,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再撑起身体。
她不甘地看着红日,一寸寸的被沙海吞没,双目亦被黑雾笼罩,却无能为力。
最后一线光消散之际,将要晦暗的眼中穆然闯入一片璀璨的光华。
一个人影子踏着五彩琉璃般梦幻的光芒,走到她的身前。那璀璨的光如此炫目,像极了那个几乎触手可及的王座。
晔音不由伸出手,想要死命地抓住那虚幻的权力。
“我的限定靴!”
一声哀嚎将晔音从梦中惊醒,她羽睫微颤,模糊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伏在她的塌边痛心疾首。
“本殿还没死,你哭什么?”晔音语气虚弱沙哑。
男子听闻,立刻摇晃公主肩膀,“快松手,快松手!”
晔音只觉莫名其妙,但是确实感到右手指节僵硬,微微松劲,掌中物哐当落地。
男子立刻捡起来捧在手心,细细查看,五个显眼的指甲印扣进了皮子里,男子心痛不已,“宝贝,你受苦了...”
“倒水。”晔音微蹙眉头,命令道。
“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男子无奈笑着,“不要以为你是美妇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姐姐,喝水。”一个皮肤暗黄但模样伶俐的少女扶起晔音。
“荧落!”男子双手架在胸前,佯怒道。
“姐姐把药丹服下,很快就恢复力气了。”荧落为晔音披上棉衣。
晔音即使虚弱,目光依旧带着凌厉的审视,打量着眼前看似无害的少女。
见她不识好人心,那男子不由分说,接过荧落手中的药丹,直接塞到晔音的嘴里,然后握着她的脸用力上扬,迫她吃下了药。
“咳...大胆刁民!”晔音羞怒,苍白的脸上泛上一丝薄红。
不远处正吃饭的黑壮男子不屑一顾,啧嘴道:“刁民,哼,我们当家的要是不管你,你现在就是刁鬼了,拿着我们当家的宝鞋三天不松手,好大的力气。”
药力化开,驱散胸中滞涩,力气也有所恢复,晔音心知那确实是治病药物,她这才仔细打量房间,发现除了面前少女和捧着鞋子的男子,圆桌旁还有正在吃饭的两个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晔音问。
“自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了。”被称为当家的男子,瞧着逐渐恢复元气的晔音,心中逐渐萌生一个念头,语气转而温柔了许多。
他从袖间取出一支紫晶钗,晔音漠然的神情掠过愠怒。
“你连金锭都随意系在腰间,这紫晶钗价值不过寻常,却被你贴身珍藏。”男子扬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晔音的脸色变化,“看来是要紧的东西。”
“威胁我?”晔音起身,步履虽虚浮,脊梁却挺得笔直,走到男子面前,目光如刃。
男子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笑意未减,却沉下几分认真,“非也,我兰煜时行事,向来只谈生意,你欠下救命恩情,我只是给了你一个偿还的机会。”
晔音冷视着。
“放心,不会亏了你的,只不过是穿上量身定制的华服陪我赴场宴席罢了。”
“荒唐。”晔音漠然说道:“开个价吧,钗子连同欠你的恩情。”
“偿还什么可从来不是由欠债者说了算的。”兰煜时不紧不慢地道:“商道如此,一旦踏入,一切被重新估价,包括尊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兰煜时笑容悠然,“此番你若愿合作,将来商道相逢,或许还能再助你一程。”
“就凭你?”晔音眉梢微扬。
“我可是挂了牌的百真郎。”兰煜时拎起腰间牌符。
晔音对比并无兴致,轻哼一声。
“我并非与你炫耀。”兰煜时收敛笑容,屈指数过虚空,点算无形的阶梯,“骆铃客,百真郎,万燕使,玉帛主,衔璧君,一阶一阶,浇筑着背叛,同情,痛苦,恐惧,失败...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可我仍在此路好生前进,或许,我比你看到的更加值得信赖。”兰煜时托腮,“不过我不做强求的买卖,若你执意要走,我只拿我该拿的,只不过下一次或许不会这么幸运。”
“与你无关。”
本煜时假兮兮地捂住胸口故作伤心,“我是不忍姑娘走向毁灭。”
“毁灭...”晔音眼底倏然燃起疯狂,眼前人确实提醒了她,在毁灭那个男人前,尊严这等小事有何可拘。现下首要是顺利离开沙漠,与紫晶钗的原主相见。
兰煜时洞悉眼前女子双眸暗藏熟悉的厉火,他幽幽开口,“仇恨前路可是深渊。”
晔音试探:“关于我,你知多少。”
兰煜时取了干净杯子,为晔音斟上热茶,“全然不知,也我并不在意,在这条路上,所有人都是商人,所有关系都是生意。”
“我们间......”兰煜时将右手拂在心口,行了个商礼,“只当做是生意,很简单,不是吗?”
晔音扬起眉,与往日不同,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兰煜时平静的脸,“有意思。”
兰煜时低头抿茶,微闭双目,感受茶香缠绕唇齿。
晔音圆桌对面坐下,单手支着下颌,目光毫不避讳凝注着兰煜时,突然钩嘴笑着,平静地说: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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