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边

　　游山刚一进家门，那只名叫狒狒的杂毛狗就摇着尾巴踉跄着扑了过来，虽然身体尚未恢复完全，但它见到主人仍旧热情急切。对于小狗来说，半天不见和半年不见没有任何区别，它们最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人一狗在完成了带有小狗口水和大米饭味儿的欢迎仪式后，游山就套上狗绳带着垃圾袋下了楼，而满心满眼都是自家毛孩子的她，根本没有看清不远处树林里停着的黑色轿车和车外立着的池峘。
　　池峘默默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家伙，盯着游山遛狗的路径，那双视力绝佳的好眼让他在如此昏暗的晚上也能轻松捕捉到目标的图像。
　　池峘盯了一会儿游山，又转向盯起她社区岗亭那个不干正事、整天抽烟的大爷来。只见岗亭的窗子大开着，大爷正拿着一只烟，也不抽，眼神粘稠地盯着游山的方向。
　　而此时游山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草坪后。
　　池峘知道的，现在游山应该是去绕湖边杂草丛生的小路了，然后她会路过一座平日里看着治安很好的大桥，最后从西边的荒地回来。那片荒地被居民种满了各种菜，前阵子甚至有人种了春播玉米，唔，这个时节，玉米应该长了半人高了——想到这里，素来面无波澜的池峘脸色倏地沉了一瞬，眉毛皱了起来。尤其是当那个大爷眯缝着眼走出岗亭，深深嘬一口烟屁股，随手将烟头丢在地上，然后快步走向湖边时，池峘没有犹豫，立马抄了近路赶到游山遛狗的必经路线上等待。
　　已经是将近晚上十点，可小路上还是有三三两两散步的行人，也有几个遛大型犬的，牵着他们的毛孩子在荒地上玩耍，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在路边给刚移栽的幼苗浇水，环境暂时安全。
　　约莫五分钟过去，眺望着的池峘仍未看到人，他便不再那么淡定了，大步流星地朝着游山的方向迎去。
　　靠近桥洞的时候，池峘听见了狒狒尖锐的犬吠，他急了，跑了起来，直到看见游山努力抓紧狗绳避免自己的犬只去追野猫时刹了车。
　　狒狒不再追猫，而是被突然到来的池峘吓了一跳，继而边退边冲他狂吠。
　　游山：……？

　　池峘注意到游山的运动手环正在不停地测心率，此时是120左右，一直下不来。好突然，他记得她的手环平时都安安静静的，数据也一幅运动员心率的样子……看来是自己吓到她了。
　　游山捂住手环，笑了一下，然后一时语塞。本来想说不好意思手环好像坏了、乱报心率呢，又怕他马上掏出手机转账让自己去买个新款的。
　　池峘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随后便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他笑着蹲下来想摸摸狒狒的狗头缓解尴尬，可狒狒却快速闪开躲在了游山身后。游山一把把狗子抱起来：“抱歉，它还是有点怕生，我抱着吧。”
　　这时，空气中飘来一股很浓的烟味，与周遭的青草香格格不入。游山皱着眉头快走了两步，池峘会意，便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可回头看时，却并没有看到吸烟的人。

　　两人并排走在小路上，很默契地都保持了沉默。池峘不说话大概是因为自认为无法解释，总不能说“我其实一直都在监视你”吧，毕竟一小时前才亲口说了“我有公务”。而游山的沉默则是因为敬业，是的，老板出现在哪里，用不着和员工报备。
　　尽管他们的雇佣关系并没有一纸合约限定，但是游山自认是一个颇具契约精神的人。

　　这次，池峘把游山送进了家门。
　　游山放好狒狒，便招呼池峘坐下，并快速端上了一杯鲜切柠檬水。游山自己是不喝柠檬水的，她讨厌酸的东西，但是自从和池峘确立了这种关系后，她总是在家里备着池峘喜欢吃的东西、爱喝的柠檬。尽管这是池峘这么久以来首次登门。
　　咱就是敬业，机会就是留给咱这种有准备的人的。游山在心里夸赞着自己。
　　她立在池峘身侧，池峘喝着水，狒狒则在一旁的小护栏后低吼，发出警示的声音。见池峘像喝扎啤一样灌完那杯柠檬水，游山便拎起凉水壶准备添上第二杯。
　　池峘面部再次抽动了一下，随即放下水杯起身：“谢谢，很好喝。”
　　真是见鬼了，一个柠檬水还能喝出琼浆玉露的味道吗？我这里的柠檬又不是翡翠西岛严选有机柠檬。游山腹诽着，盯着池峘的动作。诶？下一步是要洗澡了吗？浴室热水也有的哦，全新的洗漱用具也早在几个月前就备好了呢。就是不知道普通的棉质款式这位老板能不能看得上，真愁人。
　　游山笑眯眯的，池峘却表示要走了，要她关好门窗。
　　诶？
　　所以说他就是不行吧！因为不行所以心理扭曲而产生了对其他玩法的想法吧！

　　“在想什么？”这好像是池峘今天第八次这样问她了。她确确实实总是走神，没办法，和老板在一起精神太紧绷了，脑子抽空就要放松一下。

　　“明天给你带早饭，想吃什么？”

　　“不要怕麻烦，我会来你这边吃。”

　　“早饭不用你准备，我会带过来。”

　　“把门反锁，晚安。”

　　呼——游山终于松了一口气，摊在沙发上处理手机里轰炸般的消息。工作时间不看手机，这是她的良好觉悟。
　　其实主要也是因为那些信息会让她本就因“工作”而焦虑的情绪变得更加严重。
　　比如这一条——母亲发送了若干视频请求，并发信息来要求成绩好的游山给弟弟补课，连着发了几条60秒的语音。游山点都不点开，根本不用听，全是抱怨学校现在的功课太难弟弟学不会的。“怎么就弟弟学不会，别人就能学会呢？难道教材改版就只给他游承熹一个人改了吗？”——好久以前游山这么回复过一次，她甚至都没有拒绝给弟弟补课，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时执拗的游山刚刚出来工作不久，恰逢灯瓜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她在回家途中听了那些令人脊背发凉、心头发冷的话后，崩溃大哭，把买的各种饼子瓜果等年节礼品又全部背回了出租屋。那个假期，她在出租屋里边哭边喝完了整整一箱水牛奶，那是家里的稀罕物，每次有了都会被母亲收起并警告“要送人用”，然而最后往往在弟弟的屋子里发现空的奶盒子。
　　等游山意识到自己又陷进情绪里时，她已经回忆完了所有母亲骂过自己的难听的话，难听到过不了审。她有时候甚至觉得母亲是弟弟一个人的母亲，可是母亲却又是真真实实地把自己生下来并好不容易才养到这么大的，又没像有些家庭一样剥夺女儿读书的权利，很是不错了。游山又开始逼自己回忆母亲的好处了，比如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镇子里的医生表示看不好，母亲就一路背着自己坐车到州立大医院去看病，急得吃不下也睡不着，晚上游山的体温稳定了，母亲也不敢睡，一夜一夜地守着。再比如高三时，有一次家里炖了只鸽子，那鸽子谁也没动，就等着游山下了晚自习回来吃，连弟弟都没有分到一口。
　　……

　　等到游山艰难地从反刍情绪里抽离时，狒狒都已经在自己的绒垫里刨好窝，准备睡觉了。
　　“还好有你。”游山蹲下来，轻轻对狒狒说。狗子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游山边抚摸着狒狒的肚子边询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池老板呢？他给了妈妈好多钱呢，妈妈用那个钱给你治了病，知道吗？”
　　“不过不喜欢也没关系，没有钱不是你的错，是妈妈的错。”
　　“妈妈不会要求你喜欢池老板的，维持和他的关系是妈妈的责任。你只负责健健康康的，每天吃大骨头。”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康复中心。乖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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