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墙里的女孩

作者:樊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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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鬼1


      什么?

      怎么还扯到我身上了?

      我撇撇嘴,毫不在乎的否认他,“我才不会做这种蠢事,疼死了。”

      我在医院的这年,看到很多病人因各种因素放弃自己,那些血顺着伤口溢出染红被单,流淌在地板上,映出窗外的月亮都是猩红色,最后整个房间充斥刺鼻反胃的血腥味。

      他们又或者像睡着,安静躺在床上,表情前无所有的平静和放松,像在做一场美梦,永远也醒不了的梦。

      和他们的安静对比,周围嚎啕大哭的家属,显得那么吵;那熄灭的手术灯,摘下口罩惋惜的医生,又像离开的人一样安静。

      放弃自己的行为很傻,我们鬼都知道,轻而易举放弃自己的人上不了天堂,会成为孤魂野鬼游荡人间,运气差的还会成为恶鬼的食物。

      他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目光落在我额头的窟窿上。

      一个鬼心疼人类的伤疼不疼,一个人类好奇鬼是怎样变成鬼的。

      那眼神藏着很多我看不透的东西,疑惑,复杂,悲伤,惋惜......或许都不是,也可能只是一个陌生对这道伤的好奇,只是一个目光而已。

      我看着男人,突然感觉有些挫败,他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房间陷入无尽沉默,尴尬在我们之间蔓延。

      最后的话题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他无所谓自己的生命,而我也无所谓自己在变成鬼之前是谁,所以我准备换个话题和他交流。

      我藏在墙里,缓缓往他的方向挪了几米,抛出我感兴趣的八卦问题,“你姐姐呢?”

      那个很温柔,笑起来坚毅又像春风一样的女人,总来看他的女人。

      他一愣,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我在说谁。

      我比划着她的样子和身形,胳膊往上抬了抬,又指了指头发,跟他解释,“就是那个长头发,戴着眼镜,每周来看你的漂亮姐姐,最后一次来拿了大束花,这几周怎么没见她?”

      有些怀念你侬我侬的场景了。人世间的爱情是美好的,我们鬼就该多看这些才能变得阳光开朗。

      他听完突然笑了,嘴角被扯起来,牵着的面部肌肉动了几下,这幅样子比哭还难看。变成之前又笑又哭,快要发癫的模样。

      我是不是......问错话了?

      哪句话又触碰到他的神经了?

      只是一句话,他反应要不要这么大?害,来精神科的果然都不正常。

      我不喜欢他的这个笑,莫名很烦,我冲他大声嚷,“你怎么一直笑啊,丑死了。”

      不喜欢笑就不要笑。看着他这副模样,我却打心底感到反感。

      今天和他说了很多话,有些累,其实说话倒费不了多少精力,关键是动脑筋,他问的那些问题,只要我回忆一点儿,脑袋就要炸了一样疼,呼吸被某些东西扼着喘不上气,所以我决定不理他。

      在缩回墙里之前,他还是撑着精神在笑,麻木却又凄惨。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是看着他眼底泛起的情绪,心里就难受,喘不上气又压抑。

      奇怪,我明明是只鬼,今天却有了人的感觉,可怜他、心疼他,就像在看一个和我很亲近的人,见不得他难过,看不得他牵强,更不想他不幸福。

      后面几天他每天都站在窗户边往楼下看,好像在等人,他姐没来,反倒来了个妇人。

      妇人说话喜欢起高腔,情绪激动时发出的声音像是被人捏住喉咙挣扎的嚎叫,甚是难听。

      “你能不能做个正常人?我们当初砸锅卖铁送你上学,你都学了些什么回来?”

      “你就是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谁教你这么没教养?”

      “你是死人吗?你说话啊,你能不能做个正常人,让妈放心点。”

      咄咄逼人的话一句接一句从妇人嘴里冒出来,像幽灵游荡在房间不肯散去,他毫无反应的听着。

      我却纳闷那人都这样发疯,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同妇人说话。

      他是个忍者,同时也勾起了我的兴趣,他在来医院前是怎样的人,又为什么来医院。

      墙外是妇人和他硝烟弥漫的战场。

      我蹲在墙里等着他,等他什么时候能气急败坏一次,像个正常人一样外放情绪,嘶吼、恼怒、甚至是激动。

      于是我悄悄地挪到天花板上,趴在那妇人头顶上,因为我的靠近,身边的白炽灯突然闪烁个不停,电线处伴随着星星火花。

      他的注意力被我吸引走。抬头时,我正往窗户的方向挪,那边没有电器也没任何家具摆放。

      他的表情很不好。

      那妇人被此刻一闪一灭的灯吓到了,也跟随男人的视线望过来。

      在看清她时,我一愣,妇人的眉眼和他很像,淡淡的,不怒自威,不说话时很冷,不过男人看起来更亲近。

      “想通了吗,”妇人坐在床边,态度还是冷淡,像在审问一个犯人,“你要是想通了,我立刻给你办理出院手续。”

      他没说话,只是摆弄手里的玩具,机械身体被翻来折去,上面很多处漆都快掉光了。

      妇人见他不回答,眼睛一挤,装模作样要哭,痛心的锤着胸口,“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女儿,儿子都要这样折磨我。”

      我以为他还会保持沉默,没想到他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时,呲笑一声,突然抬头看着妇人,眼神都是冷的,死死盯着她,他语气淡薄,“妈,不是我们折磨你。”

      玩具从他左手换到另外一只,像个傀儡任他摆弄。

      “是你,是你在折磨我们。”

      妇人被说的一愣,那些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接受儿子说了什么,她被惹怒,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嚎叫。

      “你就是个白眼狼,你说我怎么折磨你?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你们好?省吃省住养你们到大,生活上处处想着你们,生了病,妈比你们还难受,你说我折磨你们?你谈个恋爱准备连爹妈也不认?”

      消息这么劲爆吗?

      “为我们好?”他冷笑,声音遮掩不住的颤抖,像看一个仇人直直迎上妇人的目光,“就是你口中的为我们好,才把姐姐逼死了。”

      “这么多年,难道你没就想过姐姐为什么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们?”

      他的话好像踩到妇人的尾巴,她噤声,终于收起那幅嚣张跋扈的面貌,皱着眉头复杂地看他。

      他也回望过去,眼神里藏着期待和不易察觉的悲伤。

      过了好一会妇人才说,“你和你姐不一样。”

      妇人态度软了下来,又伸手想去碰他,手到空中男人便无情地避开看,妇人扫了下失落的情绪叹出一口气,“你姐自杀还能为什么?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好歹,但你不一样。”

      “你怎么能和你姐一样,你怎么能说这些话来伤害我?”

      他又笑了,和刚才的笑完全不一样,这次挂着嘲讽,“身在福中不知福?妈,你也真敢什么都往外说。”

      妇人尴尬着收回手,又避开他的话题,今天来医院的目的不是怀念谁,她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小钰,你听话,你这不是病,能治,妈妈的要求不高,只要你不喜欢那个女人就行。”

      “我没病。”他别过脸去看柜子上的花,语气无比坚定。“有病的是你,是你和爸。”

      妇人的表情变得五花八门,最终狰狞又残忍,她怒骂着,“你少糊弄我,狗屁,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喜欢大自己十几岁的老女人,你看中她什么了?”

      “你不怕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骂,我和你爸还要脸,你是想存心把我们气死吧?”

      妇人急了,眉毛扬到天上,眼睛咕噜一转又想起什么,语气里满是嘲笑,“当初你死活不跟和那个老女人分开,要死要活回家闹,现在人家不照样结婚了,男方和她同龄,有房有车,重要的是他们应该有好多话题能聊。”

      老女人?妇人说的是来看她的那个女人吧。

      我又从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喜欢?年长的?老巫婆不同意就把人送到这里来了啊?

      我说老巫婆你是不是嫉妒人家,漂亮姐姐可好看了,说话也温柔,对他很好。

      在妇人说完那句结婚后,他表情变得很难看,耷拉着脸,感觉快要哭出来。

      妇人见他不说话,故意刺激他,“你竟然不知道?她没跟你讲吗?我以为你们谈了这么多年,就是分手起码你们还是有些情谊在,天大的喜事就没和你分享分享?”

      “也是,即使跟你说了要结婚,你也只会幼稚的去闹或者又一次拿自己生命作威胁,到时候指不定咋发疯呢。”

      他浑身都在抖,突然抬手把桌上的东西都打落在地上。

      药盒、纸巾还有那束向日葵。

      玻璃瓶被摔的四分五裂,碎片飞落在墙角,差点扎到妇人身上,瓶里的水在地板上淌成一片,向日葵就落在地上,旁边散落着几片花瓣。

      妇人吓的面容失色。

      “你也是这样刺激我姐的吗?”

      突然,他没头脑的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姐离开那天,你是不是也这样说她?”

      妇人呆住,自知理亏不再说话。

      我悄悄的钻进墙里,等妇女走后,我隐隐约约听见他的抽泣声,男人哭鼻子被看见是件很丢人的事,我就没出去。

      当天晚上他又失眠了,墙的隔音效果不好,我听见他掀被子的声音,又听见他拉开抽屉,好一会房间响起一串脚步声。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小时,然后他把我叫醒。

      睡不着就睡不着呗,连累我干嘛,我又不能替他分担多少。

      我满是烦躁的从墙里钻出来,“之前你睡不着的时候也没烦过我啊!”

      怎么现在能看见我了,要喊我一块陪你熬夜。

      后面这句话我当然没说出来,因为我看见他那苍白的脸,比窗外的月光还要暗淡时生出了一丝的心疼。

      老巫婆怎么对他这么不好?他现在应该在难过,我想。

      他安静地坐在床上,背靠墙,脸色出奇的差,“我想我姐了。”

      姐,那个经常来看你的女人吗?

      “想她就去找她。”我给他出主意,“你出不去的话,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给她打个电话也行。”

      他看着床头放着的玩具,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他问我:“你们的世界也有电话吗?”

      “离世的人会收到你们烧来的贡品呀,别说手机了,我们别墅也有哦!”我点点头,我以为他没有手机联系不漂亮姐姐所以才难过,转眼又赶紧安慰,“手机你可以跟那个小护士借,她人蛮好的。”

      他没应声,换了个话题,“鬼,你在这医院待了多少年?”

      “没数过,反正挺长时间了。”

      “这里就你一个鬼吗?”

      “很多个!”我想让他稍微开心一点,说话也激动起来,我们之间终于不是死气沉沉的话题了。“到处都是。”

      “七楼心外科住了个鬼老太,脖子上有跟管子,从里往外哗哗冒血,流的地板上全是,而且那股味儿特别腥臭,沾上了几天几夜也散不掉,所以我们都不爱去七楼玩。”

      “食堂中间的位置经常坐着一家四口,他们说话时全都喜欢翻白眼,满嘴冒泡沫,他家那个六岁的小儿子喜欢咱们隔壁的女鬼,前两天还来偷你的向日葵,说想送人当礼物。”

      “就现在,窗户外还有个鬼刚从上面跳下来。”我看了眼外面,那个鬼已经飘在外面,然后趴在窗户上,那家伙看了眼房间冲我呲了一口血牙便消失,只在玻璃上留下一个血手掌,“好恶心,他给我们弄了个血手印。”

      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反正他也随着我的视线看向窗户。

      他看见了四四方方的玻璃窗,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外面印着的清白月光。

      我问,“看见了吗?”

      他端详一会,摇摇头,“看不到。”

      “所以,你只能看见我一个鬼?”

      他点头。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能看见我呢?也只能看见我。

      我还记得多年前,我刚从墙里醒过来,是个晚上,我迷迷糊糊顺着墙往外飘,穿过走廊,看到几个值夜班的护士。

      我去跟人家说话,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们打着瞌睡好像什么也听不见,我伸手想把她们叫醒,只见手穿过了其中一个护士的肩膀,身体在空中散成一片雾,护士们相继打了个喷嚏接着睡了。

      有个病人走过来,我站在走廊中间拦住他,他颤巍直直穿过我身体,一片雾消散在空中后,又重聚成一块。

      我想从医院出去,一天又一天,我的活动范围从最初的病房,扩大到同一楼层,最后到整个医院,但是刚出门就又回到了这间病房。

      我死后的很多年,认识了很多鬼,但没人看见我,除了他。

      他回过神,去拿桌上的玩具。

      这个玩具他很宝贵,从第一天来医院,那个玩具就陪在他身边。

      有时候拿着玩具发呆,有时候半夜惊醒把玩具摆在床头,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他还会给玩具画画,虽然很丑,但那些画他会小心翼翼放进抽屉。

      我想这个玩具对他可能有特殊意义,不然谁家一个二十多小伙子,会天天拿着一个玩具晃来晃去,还形影不离的。

      他像捧着珍宝一样把玩具楼在怀里,眼神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像是陷入什么幸福的回忆中。

      他问我,“这医院里所有的鬼,你都见过吗?”

      看来他对我们鬼产生兴趣了。

      他今天经历很多不好的事,难得现在话多了一些,我也没扫兴,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聊,“我在这待了很久,不管是新冒出的小鬼,或者是原来阴魂不散的恶鬼,我差不多都见过,因为我们偶尔也会搞一些聚会或者活动什么的。”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你年龄相仿,也是齐耳短发的女生。”他看着我,问的诚恳又迫切,“她是在这家医院去世的。”

      敢情他来医院不是治病,真实目的是来找鬼的?

      找鬼人类道士就能干啊,碰到靠谱的道士说不定能让人鬼重逢,何必花这些冤枉钱,以身犯险来医院。

      我自动在脑子里播放我所遇见的小鬼,有一个符合他的描述,但那鬼死的太惨烈了。

      每每回想到那白布下的脸我都会做噩梦。

      我揣着疑惑问,“短发女鬼?漂亮吗?”

      他迟疑了一下,琢磨着怎么开口。

      可能是不太好判别漂亮的界限吧。

      就拿我做例子。我长得还算过得去,跟一般人类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脸上没血色,要是把头上的血窟窿挡上还真算个漂亮女鬼。之前那肚子上有疤的女鬼,虽然满脸麻子,但面部完好无损,在我们鬼里就是天仙的女鬼。

      人类漂亮与否,看五官是否精致,身材是否苗条。

      我们鬼不一样,人的死法五花八门,跳楼的血肉迷糊,意外的身体残缺,自然死亡的年华逝去,所以在我们这个世界,只要身体完好无损,不缺胳膊少腿就是漂亮的鬼鬼。

      人类看脸,我们鬼看健全。

      “前不久来了一个短发女鬼,出车祸死的,她半张脸都被撵平了,脑浆流了一路,眼球连着血管垂在外面,血淋淋的,可不个漂亮鬼。”我尽量的把那只鬼的特征描述出来,“但最近都没见她,听他们说女鬼大仇得报去投胎了。”

      他听完缓缓垂下头,有些失落,“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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