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

　　01
　　月初，游序奉天华之命，送柳玄音进山。
　　山中岩湖，质地温良，纯净之至，对人极为有益。虽暂不知玄音到底是何病症，但体内经脉不通已然明晰。将岩湖水浸身七七四十九日，可活血化瘀，缓和不分疼痛。只是切记四十九日唯一疗程绝不可断，如与外界混杂气息相接，恐需从头再来。

　　雪域龙山，乃如今三庭一域中灵域中心，世间极净之地。其独立于天庭、地府、魔道外，与阳冥山隔江而望，为丹玉林之尽头，是为藏于凡世之上古灵地，统称为灵域。
　　容华门位于雪域龙山半山腰地带，沿山半圈，建多区，为天庭授意官学之一。藏书室，学舍，膳堂，疾馆，多与外界无异。建时经费全由天华供给，后续修缮增进工作部分由天庭承担，余下多数自在职教师工资与天华私库所取，极少部分来自学生自费。入门并无苛责要求，只需通过三界修仙资质检测即可于天庭办事处报名，学费每年五十灵贝。

　　然雪域龙山内地，终究非凡俗可比。游序带着玄音，手持天华亲书玉符，穿过后山那层肉眼难辨的结界，越过如水波般荡漾之温和，便有凛冽纯净之灵气扑面而来，与外界浊息截然阻隔，似将肺腑全然涤荡一新。眼前豁然开朗，不再如门中依山而建的规整屋舍，却于苍茫雪岭环抱中出露巨大山谷。谷底生机盎然，景象奇异，有叶片如冰晶般剔透，也有树木错落，苔藓攀余各形彩石之上形成天然路径，远看有湖泊蒸腾白气氤氲，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岩湖。空气寒冷刺骨，吸入却无滞涩之意，反有另种沁心润脾之清甜。

　　“此地便是灵域核心，雪域龙山内谷——玉沁川。”游序的声音在空旷雪谷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指向那处雾气缭绕的湖泊，“岩湖就在前方。接下来的四十九日，你需日日浸泡其中至少三个时辰，无论寒暑晴雪，不可间断。别有压力，并不难受，只是若有任何不适之处，定要唤我，只当是一阵辛苦换回长时安宁，忍忍也便过去了。”
　　柳玄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体内蛰伏的寒热之气似乎也在这极致纯净的环境下变得温顺了些许。她紧了紧身上游序额外给她的厚实避寒斗篷，用力点了点头。

　　途中寂静，唯有脚下发出轻微脆响。远处丛林中依稀可闻不知名灵兽的低鸣，有一生有冰蓝色羽翼却形似雪貂的小巧生灵一闪而过，玄音分神去看，肩膀擦过布满冰壳的岩石一阵凉痒。真正身处其境，才领悟了这灵域之“灵”究竟何意。此地之草木石兽，皆灵力沛然，叫人好生喜欢。

　　“到啦。”游序出声，将玄音意识唤回，“看看？”
　　玄音蹲下身去瞧，湖水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似有万千月影融于其中，她伸手探过去，湖面散出柔和光晕，又有一点令人通体舒畅的暖意悄悄迸入她指尖。湖边已有简易搭建的木屋，显然是游序早前备下的。
　　“是热的哎！”她高兴起来，又点点，转头求问，“可以喝吗？”
　　游序面上带笑，“倒是可以，不过我没尝过。等你泡完了我带你到上面去，尝尝山顶的雪水如何？要比这还要好些的。”
　　“宽衣入水吧。衣物放在岸边即可，此地除你我，灵域生灵皆不会打扰。”游序背过身去，声音温柔，“放轻松，就当休息，会好的很快的，放心。”
　　“好啊好啊——连底下都是热的！”玄音一个猛子扎进去，在里面咕噜起水泡来，不一会又发起疑问，“哥，是它本来就是热的还是你做的呀？”
　　“我用了张符，挺简单的，等一会我教你。”他正处理今日课业，不时蹙眉。

　　“玄音。”没过半晌，游序声音低沉，把还在湖里咕噜咕噜的柳玄音吓得一个激灵，“怎么了怎么了？”
　　“你又教人家了是不是？五行图不是这么画的呀。”游序手上动作未停，“你不能自己五行共通，就教人家你的法子啊。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何况你本来就情况特殊。”
　　“啊……不一样吗？可是上次我用诀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说也想学，我就教给他了……”
　　“你倒是不藏拙。”游序摇摇头，叹气，“他五行里只擅水，而且本应是外致，家里人硬要送到我这来让他学内御的法子，好几次险些走火入魔，许是见你学得快，便生了些羡慕，只可惜也是徒劳。”
　　“这样啊……”玄音瘪瘪嘴，重新趴下去，“那我下次不教了。”
　　“……还有下次？日后你的课业都由我交给师姐单独批改了，哪儿还来得下次？”游序微微一笑，“你就安心在这养着好了，除了见不到同龄的小伙伴，也没别的什么坏处。来之前师父叮嘱了，非必要的时候，千万不要下山，如果你想，还是可以回宗门逛逛，但也不要太久，别耽搁了你修养的时间。”
　　他在一旁的书简中抽出一张图表来，“对了，这是你平日的时间安排，差点忘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千万要记得日日按照时间排表修养身心，日前你身子伤的重，万不可再有耽搁。”

　　游序自顾自念叨了一大堆，再分神去看那孩子，柳玄音早就在岩湖里咕嘟咕嘟冒上泡泡了，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他瞧着眼前让人忧心的课业，又瞥见过些日子就又该是招生的季节，心中不免担忧。这孩子不让人看着是不行的，不是不相信她，是那样规律的熬药、养身、练功的排表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讲还是不免枯燥，可她的身体实在是处于危险的状态，经脉不稳，内息难调，若是有一程耽搁，只恐要向难以想象的趋势发展。
　　天庭的事，宗门的课业，没有一个是他能耽误得起的，可这孩子他又不能撒手，如果能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功力，又有闲暇时间、能信得过的人于他不在的时候来替他，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游序歪头，瞥见桌上青白花色玉瓶，内插粉白桃花，喜人的紧。他微微眯眼，嘴角翘起来，拨弄了一下花瓣——这人，不就来了么？

　　02
　　过了小半月的规律日子，玄音虽说是分得清好坏，知晓都是为她的健康着想，但不免还是孩子心性，难免感觉枯燥。正逢游序难得不在，没人看着，柳玄音熬好了药，泡完了澡，舒舒服服的打算逛一逛。正转悠呢，忽然发现前面山洞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发着光。
　　柳玄音快步走近了，发现是颗椰子树。她从前在靖王府时候，也只是逢年过节犒劳士兵的盛宴上能见着几颗椰子，她甚是喜欢，却也不能多吃，毕竟每人是有定数的，尽管朋友们纷纷愿意把自己那份让出来，她还是拒绝了，假装自己也没有很爱吃的样子，缩回了手。
　　至于眼前。
　　师父和师兄从未叮嘱过这雪域龙山有何物名上有主，这椰子树虽看起来有些奇巧，但也应该并非什么稀罕物，且它并未有什么标识，尽管有些灵力围绕，却也混杂并不纯净，完全不像是多么珍贵的样子。
　　柳玄音想了一想，还是下手了。

　　第一个椰子又小又青，玄音念了个咒却没控制好力度，椰子砸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嘶”了一声。
　　玄音才来不及管——她忙着用修复决试图把它复原，没成想打错了地方，倒使得几株仙草聚集起来，团成个四不像的滑稽样子。
　　算了。她叹了口气，目光重新回到椰子树上。
　　再摘一个好了——应该没事吧，师父没叮嘱过。
　　虽然这雪山上长出椰子树来是怪神奇的。
　　将部分功力汇聚到指尖，玄音一个抬手再轻轻一拽，一个饱满的椰子就紧紧握在手中。
　　但她的手有点小，手忙脚乱地想双手捧住它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
　　“住手！”
　　一袭白衣的男子三步做两步横冲至玄音面前，想挽救被他这么一吓而从玄音手中脱落的椰子却晚了一步，呆住一秒，回神开始捶胸顿足。
　　玄音本就因他这一喝被吓得一蹦三尺，又眼见着手里的椰子又碎了一地，也不免尖叫起来，就这样手一松动，慌忙间也不知道念了个什么诀，歘地一下就点着了他的衣角。
　　那人也不堪示弱，迅速扑灭了火的同时顺手便聚集了四周的沙尘与土块成阵打过来，柳玄音暗叫不好，一掌伸出去，竟然将尘石阵尽数拍回了他身上。
　　而在二人周身，竟有一道肉眼难见的似围墙般的屏障悄然四起。
　　游序终于忙完所有事务火急火燎的往回赶，与那被扑了一脸土的男子对视，赶忙想把玄音拽到他身后，却扑了个空，直直撞在那屏障上，磕出了一个大包。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慕天和顶着一头沾满尘土的长发，猛地甩甩头，几块小石粒掉下来砸在面前的木桌上，目光幽怨。柳玄音坐在他正对面，双臂交叉环绕在胸前，有些难得一见的慌张，偷偷瞥了对面那人一眼却被瞪回来，立刻不甘示弱的抬起头来哼了一声，狠狠甩了一下同样高束在脑后的长发，扬起一阵尘土，呛得身边的游序一阵咳嗽。云青弯着腰轻轻给游序额头的伤势涂抹着药水，注意到他俩的动静，颇有些无奈的抬起头来，“好啦，误会一场。天和，正好我还要往琼州那边去一趟，回来给你再多带一些树种如何？玄音，你若是想，这次就跟我去怎样？”
　　“可是师父不让玄音下山呀……”游序弱弱的出声，玄音在一旁听着，感觉有点奇怪，怎么好似带了一种撒娇示弱的意味。玄音在一旁听着，感觉有点奇怪，哥的语气里怎么好像带着一种撒娇示弱的意味？她甩甩头，把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开，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云青：“琼州？是那个有很多好吃的水果的地方吗？”
　　“对呀。”云青给游序上好了药，略带遗憾的摇摇头，“那就只能听师父的了。天天闷在山里是有些无趣，这样，你连上我的显迹云，我去哪儿都给你看看好不好呀？”
　　“……显迹云是啥呀？”玄音有点迷惑，还真的没有人给她介绍过这东西。游序面露难色，轻轻拽了拽云青的衣角，被玄音看见，了然于心，“没事，师姐，你回来的时候讲给我听就好了，我偷偷听过一点你讲的地概课，可有意思啦！”
　　沉默许久的慕天和突然出声，“这有啥不能说的，她是黑户啊？”
　　云青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虽飞逝依然被玄音捕捉，她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还真的属于这修仙界的黑户，瘪瘪嘴，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哎呀没关系啦，我怎样都行的！反正都是为我好……”
　　“笑不出来就别笑，笑得比哭都丑。发表什么感恩宣言啊，哪儿也不让去早晚把人憋死，姐，发给我吧，”慕天和顿了一下，似乎做出了什么大义凛然的决定，面露苦色中还带了些许绝望，“反正我得看着她，给我给她都一样。”
　　“看着谁？我吗？”玄音瞪圆了眼睛，指了指自己，“我要被他看着？哥，你要抛弃我了吗？”
　　“你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了，我堂堂财运仙君，在天庭有正经官职的，宗门里也算得上你半个师兄，好容易要闭关修炼些日子，还要看着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谁更惨一目了然好吧？还瞪我？你看看给我弄的！我好不容易新洗的衣裳，发带都是新裁的，让你一掌拍成□□样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柳玄音自知理亏，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说起来没完的人，根本插不进嘴，一时忿忿的生起闷气来，被他这么一指，那点愧疚又变成了不服气，小声嘟囔：“……谁让你突然跳出来吓人，跟个白无常似的。再说了，几颗椰子而已，小气吧啦的，还财，财什么来着……”
　　“财运仙君。”游序默默补上，试图安抚已经剑拔弩张的两个小孩。
　　“嘿，我什么样子？你知道我费多大劲弄的这椰子树吗，本来在这山上养点不合时宜的东西就难，听见我要管你给我吓得踩着树根了，这才弄成那副样子，不然你以为能给你个小丫头可乘之机？”
　　“不对，他爱是啥是啥吧，说到底，他到底是谁啊？”玄音梗起脖子来，“这么小气又不讲理，这是师父的地盘，你突然冒出来，难道不是你错？”
　　“我突然？”他翻了个白眼，“我在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为了搞清楚这说大话的人是谁，玄音眯起眼睛来，胳膊抵在石桌上，歪了歪头，细细打量起他来。此人眸似含春山秋水。鼻翼薄而内敛，鼻头精致如琢，面容清雅却有英挺之气，丹朱浸唇，菱角含珠。眉峰微聚，浓密疏朗。着蓝衣广袖盈风，腰间以玄黑织锦束紧，缀暗银做配，简洁玉冠束发，几缕碎发垂落恰到好处，更衬人孤绝缥缈。她先前虽说是听游序提过一嘴，说是什么眉清目远灵巧秀气的，哪知道见了面是这样的性子！这眉目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胚子，只是这脸色……玄音愣了几秒，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到哪儿去替人受阳劫了？”
　　“什么东西……不是我，你这丫头怎么…！”
　　“好啦好啦。”游序左手把玄音按回座位，右手拍拍天和的肩膀，“先介绍一下，这是天和，毕业于云观，平日里叫师兄就好了。他刚得了财运仙君一职，暂且在山里闭关。”
　　“这是玄音，早有耳闻吧？”他面上带了些狡黠，玄音回望过去，引回天和一声轻哼。

　　“都各自退一步好不好？云教授不都给出解决办法了？”游序语气放缓，“这事也怪我，我应当提前和玄音说的，只不过我没想到天和回来的这么快。”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冷脸的天和，又看向带着些愧疚和疑惑的玄音，终于抛出了那个纠结已久的提议。“以为晚上再和你商量是来得及的，那就正好趁现在说了。”

　　才结束了天庭任务紧忙赶回来的游序正好撞上了两人对打，顾不上疼痛想强行冲进去拉架，他担心天和要真是生起气来和玄音动手，两个孩子谁伤了他都难受。
　　直到他看见玄音就那样空手破了天和金火土三式，从前对那一事抱有极大地不赞成和怀疑态度的游序，这时候也不免产生了某些动摇——
　　仙侣就仙侣吧，谁说伴侣不能是朋友的？
　　不对，是谁说朋友不能是冤家的？

　　“说什么呀……”玄音眨眨眼睛，凑到游序身边，“我不想他管我嘛，我会好好听话的，你别抛弃我呀？”
　　“不是抛弃你，这孩子……”游序失笑，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截住天和“喂你离我小叔那么近干什么”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师父在天庭让天理判测了一下，发现你们俩是很契合的，在团队作战方面会很有优势，防患于未然嘛，正好天和这些日子也要在山里闭关修炼，就当你们俩做个伴，好不好？”游序斟酌着语句，见玄音立刻鼓起嘴来，他想了想又接着补充，“天和也可厉害啦，一点也不比我差，还可以帮你，没有我那么忙，你就当心疼心疼我，哥一有时间就回来，好不好？”
　　“不是……游序！你真拿她当亲妹妹哄啊，那我呢！”眼见着这边玄音哄不明白，那头的天和又要跳脚，游序左右为难，对上置办好医药箱刚进门的云青，抿起嘴来，得了她一个安慰的浅笑。“我也多来行不行？游教授确实很忙呀，而且天理判确实很神的，你们俩就相处相处试试嘛，你看，你们俩的功力合二为一形成的屏障给游教授撞出这么大一个包来，这可就是凭证啊！没关系，实在不行你们俩就各待各的，也不勉强，好不好？”
　　玄音看看天和，耸耸鼻子拧过脸去；天和回敬她一个白眼，也鼓起嘴转过头来，两人尽管是谁也不服谁的赌气样子，但少见的沉默还是昭示了勉强接受了的结果。游序放下心来，悄悄向云青眨眨眼，云青回握住他的手，算是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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