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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
距离上次复诊过去了两周。陈愿安努力维持着平衡。她按时吃药,在日记本上疯狂涂抹,试图将脑子里奔腾的思绪和突然而至的低落都锁在纸页之间。白天在学校,她是个过分安静、偶尔走神的透明人。夜晚在书桌前,她有时精力充沛得能刷完三套卷子,有时又对着同一道题发呆一小时,心里空洞得发慌。
今天本是平静的一天,直到数学课。
那道该死的几何题像一团乱麻,缠住了她的思维。老师的声音从清晰逐渐变得模糊沉闷,像是从水下传来。周围同学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隐约的鸟鸣,隔壁班隐约的朗读声……所有这些声音突然被无限放大,然后钻进她的耳朵,变成一种无法忍受的噪音。
她的心跳开始失控,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快得让她窒息。手心里的汗浸湿了卷子边缘。视野开始变得狭窄,光线刺眼,黑板上的字迹扭曲跳动。
“陈愿安?你来说说,这一步怎么解?”数学老师点了她的名。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皮肤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里那些数学公式全都熔化成了一滩无意义的浆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缘由的狂躁和愤怒。
“……不会吗?”老师微微皱眉。
就这一个皱眉的表情,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她积压的情绪。
“这题有什么意义?!”声音冲口而出,尖利得不像她自己的,“整天算这些!浪费时间!生命都被浪费在这些垃圾上了!”
全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她。数学老师也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混合着巨大的愤怒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羞耻感。“你们根本不懂!什么都不懂!”她猛的推开桌子,课本和笔袋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她不顾一切的冲出了教室,把身后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全都关在门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学校那片废弃的小器材室后面的,只是靠着墙壁滑坐下来,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泪水决堤,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声。躁狂的火焰烧过后,是迅速覆顶的冰冷海水,绝望感压下来,让她只想消失,自己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做?明天该怎么面对老师和同学?想着想着,眼泪便如洪水般汹涌的涌出,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
班主任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彻压抑的空气。
“陈愿安妈妈,您必须马上来学校一趟…对,情况不太好,她突然情绪失控……我们建议,最好送去医院看看……”
当母亲脸色铁青的找到她,半拉半拽的将她塞进出租车时,她已经像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只是任由眼泪流下,对外界毫无反应。母亲一路上紧抿着唇,手指用力地捏着包带,那姿态里充满了丢脸。
市精神病防治中心。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挂号,等待。母亲去办手续,把她按在急诊留观区的椅子上。陈愿安把头深深埋下去,觉得自己像一件故障品,耻辱感灼烧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叫了她的名字。
母亲拉起她,走向指定的诊室。门牌上写着医生的名字。陈愿安混沌的大脑无法处理那个信息。
门被推开。
母亲急切地开口:“医生,不好意思,孩子在学校突然……”
陈愿安抬起了头。
办公桌后,穿着白大褂的人闻声抬头,陈愿安无神的眼睛在看见她时微微睁大。
微卷的棕色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目光透过镜片看来,依旧沉静温和,只是比那日在候诊室多了几分专业的专注。
是那个给她递水的女人。
余妗的目光也落在了陈愿安脸上,显然也认出了她。她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理解和沉静。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熟悉,只是将目光转向陈愿安的母亲,声音平稳专业:“您好,请坐。家长冷静一下,慢慢说,怎么回事?”
母亲开始急切又带着掩饰不住焦虑地叙述学校发生的事,语气里难免带着抱怨和不解。
“医生啊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余妗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目光却不经意的,短暂的落在陈愿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惊奇,只有一种沉静的接纳。
陈愿安死死地攥着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这一次,不仅仅是病症的失控,更掺杂了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难堪、震惊,还有一丝……奇异的、溺水之人突然看到浮木般的渺茫希望。
世界那么大,医院那么多,医生那么多。
为什么偏偏是她?
那个在绝望边缘递给她一杯温水,见过她脆弱时刻的陌生人。
此刻穿着白大褂,成为了她的主治医生。
余妗温和的打断了母亲的叙述,她看向陈愿安,声音放缓,像怕惊扰到什么:“陈愿安。愿意自己跟我说说吗?刚才是什么感觉?”
在母亲焦灼的目光和陌生又熟悉的医生面前,陈愿安抬起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她似乎在那片温柔的棕色湖泊里,找到了一点敢于开口的勇气。
……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焦灼的母亲,再次落在陈愿安身上。陈愿安深埋着头,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还在无声地流泪,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绝望感。
“陈愿安,”余妗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和,像一阵风拂过,“看着我好吗?”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犹豫了几秒,才极其缓慢的抬起布满泪痕的脸。视线模糊地撞入余妗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不耐烦,没有好奇,更没有她最害怕看到的嫌弃和恐惧,只有一种深切慈悲的平静。
“我知道现在很难受,脑子里很乱,身体也不听使唤,对不对?”余妗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精准地描述出那些陈愿安自己都无法言说的痛苦,“没关系的,这是疾病的表现,不是你不好。我们慢慢来,一起把它理顺,好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心里那个充满委屈和自厌的气球。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失控,而是带着一丝被理解的酸楚。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余妗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充满了鼓励。“很好。愿意告诉我,冲出教室之前,身体和心里最先感觉到的是什么吗?是心跳很快?还是觉得声音很吵?或者突然非常生气?”
她引导着,给出的选项具体让陈愿安混乱的思维有了可以依附的锚点。
“吵…”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几乎只剩气音,“太吵了……所有的声音…还有,黑板上…字在跳…”她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努力描述着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余妗耐心的听着,不时点头,偶尔用笔记录一下关键信息,没有打断她。旁边的母亲几次想插话补充或纠正,都被余妗用眼神温和地制止了。
等到陈愿安说得差不多了,再次陷入沉默和疲惫,余妗才转向她的母亲。
“陈愿安家长,我初步判断,她刚才在学校经历的,可能是一次混合性的发作,既有躁狂相的冲动易怒,思维奔逸,也迅速转入了抑郁相的情感崩溃和极度疲惫。这在她目前这个治疗阶段,是可能出现的反复,我们需要……”
她开始用清晰而通俗的语言向母亲解释双相情感障碍的特点,陈愿安目前可能的状态以及接下来需要调整的治疗方案。她没有使用太多晦涩的医学术语,但语气专业而肯定,无形中安抚了母亲的慌乱。
“……所以,暂时的病情波动不代表治疗失败,恰恰说明我们需要更精细地调整方案,找到更适合她的稳定器。”余妗最后总结道,然后目光又回到陈愿安身上,“今天吓坏了吧?也很累了,对不对?”
她含着泪,再次点头。
“那我们今天先不做太深入的谈话,给你开一点帮助快速稳定情绪,改善睡眠的药,让你今晚能好好休息一下,可以吗?”余妗的语气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而不是对一个小孩下达指令。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对此刻的陈愿安来说,陌生而又温暖。她又点了点头。
余妗低头开始开处方,一边写一边说:“下次复诊,我们还约这个时间,你可以提前想想,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跟我聊的。”
母亲拿着处方匆匆去取药了。诊室里暂时只剩下她们两人。
余妗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鼻梁,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医生的距离感,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她看向陈愿安,声音更轻了,几乎像一句耳语:
“很辛苦吧,一个人扛着这些。”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陈愿安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余妗没有多说,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包纸巾,轻轻推到她面前。
“下次见,陈愿安。”她重新戴上眼镜,语气恢复了专业,“回去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会好起来的。”陈愿安攥紧了那包纸巾,她站起身,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医生。”她走出诊室,门外母亲正拿着药走来。走廊的光线依旧苍白,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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