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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下见神仙
陈雁泽从戏台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擦一擦手心的汗,就被师傅拉到了一旁,念叨着说是外头有个民俗记录员,叫他好好表现。
他说好,师傅也放他走了,谁知他刚走几步呢,师傅又好似不放心,拉着他又念叨叮嘱了好几句。
他苦苦笑笑,却也理解师傅此刻的心情,词明戏虽然传唱至今,但本质上就是名存实亡——听的人不多,学的人自然就更少。几个人的戏班子唱不成大戏,只能在人家的红事白事中撑撑场子。
如若这回能帮他们宣传出去,让更多的人来听、来学、来了解,对于他们和词明戏都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他没有异议,立即点了点头,用衣服擦掉手心的汗,拂开帘子,准备见一见师傅口中的那位民俗记录员。
此刻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哪怕时近正午,也挡不住天地间一片雾蒙。他一时间眼睛迷了白雾,没有看清,等再转头时,才正巧看见不远处的山茶树下,站着一个绰约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肩膀上挂着个黑色的单肩包,倘若不是师傅千叮嘱万嘱咐在“民俗记录员”面前要好好表现,他大抵会将这人当做一个偶然经过的背包客。
他这个角度,正好从侧面看去,来人五官温和,此刻正微微仰起头,看向那棵山茶树繁茂的枝头。
陈雁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喊他。
他看见树影下的那个人伸手接住了飘落的花朵,而他的身影也正巧和树的影子连在了一起。花瓣再一次飘落,落在他的发鬓。
他忽然间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可笑的幻想:倘若宁采臣是妖,他与聂小倩又该怎么相遇?是不是也会像此刻一样,聂小倩站在树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而宁采臣对她一见钟情?
但他不是宁采臣,却爱上了采花人。
可他不敢一见钟情。
小时候他到山上的祖宅上香,就见到过两个男人被扒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根皮带,站在平地最高的石头上,大声喊着些什么。
他七岁的时候才被父母带回这片八闽大地,绕口的闽清话对于他而言仍是十分生疏,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当女孩的皮鞭第一次抽打在其中一个男人身上时,爷爷用那双生满老茧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又伸手捏住他的肩,带着他推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岁月在这扇门后留下了太多痕迹。当大门在他身后合上,喧闹声被隐在门外时,爷爷才将手从他的眼前撤开。这是一座静谧的古厝,他甚至能听见鸟雀受惊而飞起的声音。
但这一切都不是重点。
一进的大院中间,悬挂着一副不容忽视的大字,这副字的纸张微微泛黄,墨也变为深青,可见已有些年头了。
但岁月隐不去其中傲骨,历经千载,它再次来到他面前时,仍可窥见其中笔力千钧,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大字:
“词句唱明”。
“词句唱明,乃词明戏本意。我们做人,也需如唱戏一般,心无旁鹭、端正清明,方可演好台上每一出戏。”
这番话被他刻在了心底。
那一年是1976年,重大错误的最后一年。词明线戏在“破四旧”的口号声中走向最后的落幕,木桩上的男人也再没有醒来;而也是这一年,他尚且稚嫩短小的手指第一次缠上了黑色的绳线,第一次操纵着木偶抬起头,第一次唱出了一声长音。
戏词中总有各种各样的处遇和命中注定,而陈雁泽想不明白,他怎就偏撞上了最旖旎的一种。
他明明该先转回头,把自己脑海起奇怪的思绪都赶出去,可雾偏要在这时候将散未散,风也偏要在这时候吹过,吹满一地山茶花瓣。
而树影下的人又偏偏要在这一刻转头,与他四目相对。
而那人又偏偏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好似茶花树化为天地妖精。
好似人间都要与他作对。
但真的是作对吗——他明明欢喜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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