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死那棵樱花树

　　周一。

　　“揭晓，借你数学卷子看一下，”后座女生喊她：“诶，你剪头发了？”

　　“嗯，周六回家剪的。”揭晓答话时特意偏向同桌的方向。
　　也不知道陈燃有没有听见。

　　她已经想好了，万一陈燃问起来就说是认错人了，她周六回家剪了头发，他在街上看到的不可能是她。

　　但他没问。
　　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揭晓都怀疑自己当时从他脸上看到的震惊是自己的错觉，又或者他说不定有近视，看见人也并没有认出是谁。

　　日子在侥幸中过去。
　　十一月，校园里拉起了横幅，应届生教学楼每天热闹异常。
　　班会课时孟老师简单提了一句，这个月是校庆文化节，月底会搞一场晚会，各个班级都可以报名选拔。
　　但我们复读班，奉劝大家弄清楚自己的定位，心思不要野，没多久就期末了，谁松懈谁完蛋。

　　“老师，复读班不能表演节目呗？我们不配？”
　　“就你张了嘴，就你爱接话，”孟老师眼睛都不用抬也知道抬杠的是谁，“我说了，不反对不支持，愿意去玩的我不拦，但是考成什么样你们好自为之。”
　　“耗子尾汁耗子尾汁。”
　　孟老师训话最爱说这句话，陈燃总在背后学她的强调，还给老师取了个外号：猛耗子。

　　啪，一截粉笔又砸到桌上，这次老师准头有误，误伤揭晓的桌子，陈燃叹气，用自己的袖子抹干净她桌上的白色痕迹，脸上表情沉痛：“唉，更年期射击技术退步了，你多担待。”
　　“……”揭晓见怪不怪。

　　三天后，报名时间截止，孟老师找班长要登记表。
　　不出所料，依然一片空白。
　　“看来大家还是更专注于学习，挺好，认真备考，到时候我们放半天假去看晚会。”孟老师承诺。

　　“老师不应该鼓励一下吗，到时候人家每个年级都在上面表演，哦，就我们复读的在下面当观众，多没面子。”
　　“你还晓得面子是什么啊？陈燃，你要是想上台表演就报啊，没拦着你。”
　　“我没才艺不代表别的同学没才艺啊，万一有人本来想报的，被你的话吓得不敢报呢，人生的大好机会岂不是浪费了。”
　　“人生的大好机会？”孟老师气笑了：“你管上台唱个歌跳个舞叫人生大好机会，那中考高考算什么？”
　　“算考试呀算什么。”陈燃说：“人生就是活着，然后考试，考完试后继续活着，那现在还没考试，是不是就可以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是不是可以唱歌跳舞？”

　　陈燃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当整个班里的人因为复读感到耻辱和卑微的时候，他不仅能完全无视这低人一等的身份，甚至还认为自己和其他正常的中学生一样拥有和老师插科打诨讨价还价的资格。

　　用孟老师的话来说，没有自知之明。

　　“好，既然有人提要求，那我满足你们，”孟老师拉出椅子，双手抱胸：“还有五分钟下课，最后一个报名的机会，谁要去，自己上来报名。”

　　所有人低着头。

　　揭晓的袖子突然被扯了扯。
　　似乎察觉下面的动静，孟老师的视线追了过来。揭晓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她这个同桌，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装死。就好比此刻，他把她袖管都要扯变形，但揭晓硬是头也不转一下。
　　“喂，揭晓！”
　　看似用的气音，实则□□。

　　揭晓抿着嘴，继续装死，把装死进行到底。
　　下课铃响。孟老师留下一道锐利的眼刀，带着空白的登记表走了。

　　如释重负，众人鸟兽散去。
　　“揭晓，有个问题，”陈燃伸腿勾住她的凳子，“为什么不报名？”

　　揭晓的心一瞬间悬在了喉咙。

　　“报什么名。”她故作镇定。
　　“你不是会跳舞吗，为什么不去。”
　　“我不会，你别瞎说。”揭晓迅速回头瞟了一眼，万幸没有其他人在，“我没兴趣，真的。”
　　“我看见你了，金水街，你在那儿学舞。”
　　揭晓要呼吸不过来了，她的声音都干涩了：“你认错人了吧。”
　　“……”陈燃沉默了片刻，突然说：“你是不是不敢报名，我去教务处帮你报？”

　　“陈燃！”揭晓脱口而出：“……能不能放过我？”
　　她憋着气，好像要哭了。
　　陈燃第一次看出，她原来在害怕。

　　“你还是第一次喊我名字，”他的腿终于放开了凳子腿：“随便吧，算我多管闲事。”

　　*

　　揭晓在舞蹈班的课间喜欢坐在角落看小孩子吵架，连结是朋友，断结是绝交，非常有仪式感。她想为什么这种仪式不能一直沿用到长大呢，因为人长大了反而没有直面断结的胆子。

　　就像她彻底和陈燃搞僵关系的那天，她既没有怒斥他别自作主张的霸气，也没有私下恳求他千万别说出秘密的胆识，结果最后只是发着抖怂了吧唧地说你能不能放过我。

　　极其失败，极其不成熟，而且从结果论也完全没有解决问题，她的命依然拿捏在对方手里，若真的惹恼他传了出去，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在看什么？”舞蹈老师和揭晓搭话：“平时休息看你都一个人在压腿，还以为你和小孩子待不下去。”
　　揭晓笑着摇头，自从上次撞见陈燃后她再不敢靠近窗口，听见楼下有声音就如同惊弓之鸟。

　　揭晓畏惧陈燃和那帮打球的男生，在三人成虎的校园里，靠近他们就等于靠近流言。

　　舞蹈老师对这个乖巧沉静的女孩一直有几分私心的偏爱，坐到她身边小声说：“下个月，市里面有个拉丁舞比赛，青少年组的比赛六到十六岁都可以参加，我想给你报个名，你觉得怎么样？”
　　揭晓惊讶：“我一个学期还没学满呢。”

　　“不影响呀，你很有天赋，学得也很认真，平时应该也下功夫练习了吧，一看就看出来了，”舞蹈老师从第一节课就很清楚能感觉到谁是随便学学谁是真正热爱，对难得出现的好学生，她也更愿意帮助她走远一点，“不用太在意名次，就算只是锻炼一下自己也挺好的，给自己的十六岁留下些好的回忆，是不是？你好好考虑一下。”

　　揭晓把这事放在心上想了很久，最后在日记本的日历上画了一个圈——拉丁舞比赛的日期。
　　而另一个圈要更紧迫一点，她得在两周内凑出两百块钱，才能交比赛的报名费。

　　每个月攒的早餐钱和零花基本全贡献给学费了，节流没有空间，只能想办法开源。

　　偶尔和后座女生一起上厕所的路上，会撞见普通楼的学生跑来他们复读楼，凑成一团团的不知道在聊什么。
　　“二道贩子，代写作业，卖练习册的，啥都有，你才发现吗？”同学给她科普：“咱们复读班代表学校最高知识水平，不想自己写又有点门路的就会花钱买，不缺人傻钱多的，其实这事儿你该问你同桌，三中还有几个门路比陈燃广的？”

　　“……我和他一周多都没说过话了。”揭晓说。
　　“真的？那你挺牛的，陈燃不是路上遇到条狗都能聊半小时么，据说他初中的时候老师把他换谁旁边他就能把谁带跑，摆多少防火墙都没用，看来还是三中水平不行，得你这种高材生才能起作用。”
　　“没，可能是我惹他生气吧。”
　　“谁知道，他那人就神经兮兮的，动不动发疯，不过得亏有他经常和老师抬杠，不然生活太无聊了，其实挺有意思一人，是吧？”
　　“……也是。”

　　这段时间揭晓观察陈燃，也是有些新发现的。
　　比如她发现不能简单概括他是个“差学生”，因为虽然有的时候他是考不好，但有的时候其实是他根本没去考。
　　他这个人比起活在学生的逻辑里，更像是活在兽类的世界，饿了就要吃饭，不管是不是在上课。
　　困了就要睡觉，不管是不是该先把考试考完。
　　老师提了问就要接话，绝不把话掉地上，老师敢问他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就敢答在想科比的决胜球。
　　所以即使在老师那边臭名昭著，但在普通学生之中他就是敢说敢莽的孙悟空，狐朋狗友一呼百应，声望相当高。

　　揭晓琢磨着怎么结束“冷战”，结果在历史书上中美建交的故事得到了启发。

　　晚自习，趁着陈燃转书发呆的时候，揭晓扯了扯他的袖子。
　　空白的草稿纸上用尺子画好规整的横竖线条，递给陈燃的时候上面已经落了一个白子。
　　她看着陈燃转了二十分钟的那本物理书在他看见五子棋的瞬间飞了出去，砸了第一排同学的脑袋。

　　“玩吗？”揭晓把他的书递回来，小心翼翼地问。
　　“玩。”她的凳子腿又被勾住，陈燃扑到桌前，涂下黑子。

　　十分钟，揭晓惨败三局。

　　“害，输给我不丢人，再接再厉。”陈燃把画满的草稿纸随手塞进抽屉，又掏出张新卷子开始画格子，嘴角咧着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揭晓觉得这时机可以，开口道：“陈燃，问你个事。”

　　“啥事啊搞这么严肃，说。”
　　“你认识的人多，听说你在做……中介，”揭晓谨慎措词，“你能不能也帮我牵个线？”
　　“牵线？你想干嘛？”
　　“比如帮人写卷子、作文、辅导书？我都可以。钱的话……也可以商量。”
　　说到钱，揭晓脸又热了起来，她想此刻自己的气节应该已经死去了一部分，天天在作文里写不为五斗米折腰，实际上如果弯一次腰能赚十块钱，她现在就能去校门口疯狂鞠躬二十次。

　　“真的？你缺钱？”
　　“……你就说有没有人需要吧。”
　　“有啊，当然有！”陈燃反手掏出一沓卷子，“帮我写。”
　　“你又不交作业，你用不着。”
　　“你帮我写，我从今天开始就交作业。”
　　“那也不行，字迹一样老师一看就知道，不能找本班的。”
　　揭晓说话的时候有种商量大事的严肃感，把陈燃看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当特工的潜质。”

　　两个人分析了一通目标客户，陈燃问她，给她当中介有什么好处。
　　分成，虽然有点肉痛，但中介是有代价的，揭晓有心理准备。
　　“这样吧，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陈燃抄起矿泉水瓶，像话筒一样举到揭晓嘴边：“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你跳舞。”
　　“揪着不放了是吗，”揭晓叹气：“我不想说。”
　　“那我换个问题，为什么急着赚钱。”
　　“……”
　　“那你到底缺多少钱。”
　　“……”揭晓沉默半晌，弱弱开口：“我直接跟你分成吧？”
　　“你看看，你看看，什么叫一问三不知，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这么没诚意我怎么跟你做生意？”

　　“我很有诚意的，我可以陪你下五子棋。”
　　“草稿纸我出，棋盘我画。”
　　“你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吧？”

　　“我天，真好笑了你这人，报酬都不给还额外提起要求来了，不干了，谁干谁血亏。”陈燃突然一脸不爽地收拾起书包，揭晓扯他袖子都扯不住，晚自习没结束就抱个篮球溜了。

　　完蛋，又搞砸了。
　　揭晓疲惫地趴桌上，望着身边的空座位，第一次切身认识到挣钱比读书难这个观点是有道理的。

　　放空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几张纸挡住了视线。
　　“别望了，演望夫石呢？”
　　揭晓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去而复返，陈燃二郎腿一架，仰着下巴不正眼瞧她，“初二的，英语物理数学，明天中午要，五十块，接不接。”
　　“接！”
　　“那我撤了。”
　　人跟一阵风似的又要跑，揭晓急得问：“你不要报酬了？”

　　“谁说不要，”陈燃朝她眨眨眼睛，“你欠我两个问题，不，三个问题——我早晚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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