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书房的门隔绝了客厅里那片过于明亮的阳光，也暂时隔绝了顾念那双带着惊惶与不安的眼睛。

　　陆沉宇脸上的温和笑意，在门关上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到宽大的书桌后，并没有立刻坐下召开那场并不存在的视频会议。他只是站着，挺拔的身躯在空旷奢华的书房里投下一道沉郁的阴影。

　　他抬起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

　　“邻居哥哥……”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真的只是邻居哥哥吗？

　　那张照片被他从铁盒里拿了出来，此刻就躺在他西装内袋里，紧贴着他的心脏。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看得出被摩挲过无数次。上面是年幼的、大约只有五六岁的顾念，被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清秀少年抱在怀里。小顾念笑得眼睛弯弯，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那是陆沉宇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全然依赖和快乐的笑容。那个少年的手稳稳地托着他，眼神温柔。

　　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攫住了陆沉宇的心脏。

　　五年。他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几乎倾注了所有的耐心和精力，才把那个从地狱边缘捡回来的、浑身是刺又脆弱得一碰即碎的小东西，一点点捂热，一点点养成了如今这副会依赖他、会对他浅浅微笑的模样。

　　他给了他最好的一切，把他牢牢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伤害和风雨。他以为自己是顾念全部的世界，是顾念唯一的光和依靠。

　　顾念也确实如此表现着。他看他时，眼神里总是盛满了近乎虔诚的爱恋和全身心的依赖。

　　可这张照片，还有昨晚那句模糊不清的呓语，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陆沉宇心里最不容侵犯的领地。

　　那句呓语，他听得并不十分真切，像是在喊一个名字，又像是一个亲昵的称呼，含糊地融在哽咽的气音里。当时他并未深思，只当是噩梦的余悸。直到今天早上，他鬼使神差地打开那个藏在抽屉最深处、似乎被主人小心翼翼珍藏的铁盒，看到这张照片……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仿佛都串联了起来。

　　那个被顾念在梦中最无助时刻呼唤的人。这个被顾念如此珍重收藏、贴身藏了这么多年的少年。顾念刚才那副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明显想要隐瞒什么的模样。

　　“早就没联系了？”

　　陆沉宇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没联系了，会珍藏至今？没联系了，会在梦里都念念不忘？没联系了，会一被问起就吓得脸色惨白？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强烈的嫉妒，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沸腾。他一手养大的金丝雀，心里竟然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可能见证过他更早的年岁、给予过他另一种温暖的人？

　　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五年的付出像个笑话！

　　他绝不允许。

　　他的东西，从身到心，都必须完完全全属于他。任何一点瑕疵，任何一点旁人的痕迹，都必须被彻底抹去。

　　……

　　客厅里，顾念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在沙发里坐了很久。

　　阳光慢慢移动，从他脚边爬升到腰际，暖烘烘的，他却觉得那股子寒意从心脏蔓延开来，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老照片，明明沉宇看起来也没有真的生气，可他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地心慌？那种感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压抑，海面平静无波，深处却已是暗流汹涌。

　　他猛地站起身，毯子从身上滑落也顾不上。他走到书房门口，耳朵轻轻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真的在开会吗？还是……

　　顾念不敢再想下去。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些不安的念头都甩出去。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沉宇那么忙，怎么会一直纠结一张小时候的照片？他对自己那么好，怎么会……

　　对，他对自己那么好。

　　顾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复在心里强调着这一点。他不能因为一点无端的猜疑就胡思乱想，那是对沉宇的辜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他走到餐厅，开始默默地收拾早餐的杯碟。指尖碰到冰冷的瓷器，忍不住又颤了一下。他打开水龙头，热水哗哗地流出来，氤氲的热气稍微驱散了一点周身的寒冷。

　　他把杯子盘子洗得格外仔细，仿佛这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需要投入全部的注意力。

　　做完这一切，他擦干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了书房。他想去问问沉宇中午想吃什么，或许，他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的态度，确认一切如常。

　　他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了几秒，才传来陆沉宇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进来。”

　　顾念推开门，只探进半个身子。陆沉宇并没有在开视频会议，他只是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却并没有落在文件上，而是看着窗外，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沉宇，”顾念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中午……你想吃什么？我让李姐准备。”

　　陆沉宇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很深，像是要看到他骨头里去，却又没有任何温度。

　　顾念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随便。”陆沉宇看了他几秒，才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看着安排就好。这种小事，不用每次都来问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顾念却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不耐烦，还有一种……疏离。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是会笑着说“念念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或者直接点几道他爱吃的菜，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顾念握着门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抠进了木质门框的缝隙里。

　　“好……好的。”他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那……不打扰你了。”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顾念缓缓滑坐到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不是错觉。

　　沉宇真的不一样了。

　　就因为那张照片？就因为那个他几乎都已经记不清长相的邻居哥哥？

　　巨大的委屈和恐慌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解释，他想大声告诉沉宇那真的什么都不是，那个人早就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了，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陆沉宇一个人！

　　可是……怎么解释呢？提起那段灰暗的过去，无异于亲手撕开已经结痂的伤疤，露出底下依旧鲜嫩脆弱的血肉。他本能地抗拒着。

　　而且，沉宇并没有明确地指责他什么。他只是变得……冷淡了。这种无声无息的变化，反而更让人无所适从，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所有的力气都被吸走，只剩下空落落的无力感。

　　中午吃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得让人食不下咽。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大多都是顾念平时喜欢吃的。李姐站在一旁，有些担忧地看着几乎没动筷子的顾念。

　　陆沉宇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着餐，举止优雅，无可挑剔。但他几乎没有抬头看顾念一眼，也很少说话。偶尔开口，也只是对李姐交代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事，语气平淡公事公办。

　　顾念埋着头，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他几次偷偷抬眼去看陆沉宇，对方却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那顿饭，吃得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下午，陆沉宇换了衣服出门，说是有个临时应酬。

　　他走后，偌大的公寓显得更加空荡和冰冷。顾念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看着那盆被他提起却无缘亲手修剪的茉莉花，枝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困顿。

　　他拿起手机，下意识点开陆沉宇的微信对话框。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他问他晚上想喝什么汤。陆沉宇回了一个“你炖的都好”。

　　简短的一句话，当时看着觉得甜蜜，此刻再看，却只剩下酸涩。

　　他犹豫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空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打出一行字：【晚上回来吃饭吗？】

　　发送成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没有回复。

　　往常，陆沉宇就算再忙，也会抽空回他一个“回”或者“不回”，甚至有时候会直接打电话过来，低声嘱咐他先吃，别饿着。

　　焦灼和不安像蚂蚁一样啃噬着顾念的心。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去哪里应酬了？和谁在一起？是不是……不想理他了？

　　直到窗外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手机才终于嗡地震动了一下。

　　顾念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屏幕上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不回】

　　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冰冷的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顾念的眼里，扎进他的心里。

　　他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被冻住了。

　　晚上，陆沉宇回来得很晚。

　　顾念一直没睡，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他几乎是弹跳起来，赤着脚就跑过去。

　　门打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混杂着烟草味和陌生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陆沉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扯得松垮，眼神带着微醺的醉意，比起平日的严谨矜贵，多了几分落拓不羁的危险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站在玄关、脸色苍白、眼巴巴望着他的顾念，只是极快地一掠而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他只是门口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弯腰换鞋，身形微微晃动。

　　顾念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沉宇，你喝多了？我帮你……”

　　他的指尖刚刚碰到陆沉宇的手臂，却被对方猛地一挥手，毫不留情地狠狠甩开！

　　“别碰我！”

　　陆沉宇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却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顾念被甩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猛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背后撞击的疼痛，都比不上他听到那三个字时，心口那阵撕裂般的钝痛。

　　他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陆沉宇站直身体，缓缓转过头，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翻涌着顾念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冰冷和嘲讽。他盯着他，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样掷过来：

　　“别用你碰过别人的手，来碰我。”

　　“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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