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暖阳

　　雨后的沪城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清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一丝微光潜入室内，驱散了夜的沉寂。

　　时凛月生物钟向来很准，即便昨日疲惫不堪，又在深夜捡回个孩子，她依旧在六点半准时醒来。一股沉重感压迫着她的太阳穴，那是长期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的后遗症。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指尖却先触到了一片异常柔软的触感。

　　动作僵硬了一瞬。

　　她侧过头，晨光熹微中，看到了身侧那个小小的鼓包。女孩睡得正沉，洗得干净的小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均匀，带着点孩子气。昨晚仓促找出的白色旧T恤穿在她身上依然宽大得可笑，领口歪斜，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她似乎缺乏安全感，即使熟睡，身体也微微蜷缩着，像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小兽。

　　时凛月维持着半起的姿势，灰色的眼眸在未戴眼镜的视野里显得有些朦胧，静静地注视着这个闯入她世界的不速之客。昨夜那个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突兀和不真实。她的人生早已规划得密不透风，每一步都围绕着利益和野心，而这个孩子的出现，无疑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乱了一切。

　　她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女孩。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让她更清醒了几分。她捡起掉落在床边的眼镜戴上，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女孩，这才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公寓里依旧是一片冷清的寂静。黑白灰的色调在晨光中显得更加缺乏温度。时凛月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准备煮一杯黑咖啡开启新的一天，但脚步却在经过客厅沙发时顿住了。

　　沙发上还残留着昨夜女孩留下的水痕和一点点泥印，在她一尘不染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眼。那条用过的大浴巾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

　　时凛月皱了皱眉，她对于杂乱和无序有着近乎本能的排斥。她走过去，将浴巾捡起，准备扔进洗衣篮，指尖却似乎还能感受到昨夜那只小手的冰冷和颤抖。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先走向厨房。咖啡机工作的低沉嗡鸣声成了公寓里唯一的声音。她靠着料理台，等待着咖啡滴滤完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卧室紧闭的房门。

　　一个九岁的孩子，抗拒回家，恐惧警察，身上的擦伤，还有那个眼神……

　　平时在商场中练就的敏锐让她下意识地开始分析。这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走失。背后或许有家庭的变故、监护人的失职，甚至……更糟的情况。收留她，意味着麻烦，巨大的麻烦。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不可控的、情感上的牵扯。

　　咖啡煮好了，浓郁的苦香弥漫开来。时凛月倒了一杯，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直接啜饮了一口。极致的苦涩瞬间唤醒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思维。

　　理性告诉她，现在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刻联系警方或社会福利机构，将这个孩子交给专业人士处理。这符合她不惹麻烦的准则，也能最快地摆脱这个意外。

　　但……

　　她眼前又闪过昨夜女孩仰起脸时，那双盛满惊慌、泪水混合着雨水的眼睛，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不要送回去”。

　　以及那份莫名的、让她鬼使神差想要伸出援手的感觉。

　　时凛月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卧室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光着脚踩在了地板上。

　　时凛月放下咖啡杯，转身走出厨房。

　　客厅里，卧室的门开了一条小缝。那个名叫时釉光的小女孩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她已经换下了那件宽大的T恤，穿回了自己那件半干不干、依旧显得俗气且不合身的旧棉袄，虽然空荡荡的，但至少比穿时凛月的衣服看起来更自在些。

　　头发似乎被她用手胡乱梳理过，不再紧贴着脸颊，但依旧有些毛躁。洗干净的小脸苍白依旧，但比昨夜多了些血色，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忐忑不安，像只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环境，以及站在客厅里的时凛月。

　　四目相对，女孩明显瑟缩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框。

　　“醒了？”时凛月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和一贯的冷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以免吓到她。

　　女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饿了吗？”时凛月又问。想起昨夜她喝牛奶时那副小口小口却又急切的样子，估计是饿坏了。

　　女孩犹豫了一下，再次点头，声音细若蚊蚋：“……有一点。”

　　时凛月看了一眼时间，还早。“去洗漱一下，毛巾和牙刷……我找找有没有新的。”她记得似乎有酒店带回来的一次性洗漱用品。

　　女孩却站在原地没动，小手揪着棉袄的衣角，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怎么了？”时凛月看着她。

　　“阿姨……”女孩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颤抖，“我……我能不能……走了？”

　　时凛月镜片后的灰色眼眸微微闪动了一下。她走向女孩，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得太近，以免给她压迫感。“走？你想去哪里？”

　　女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更小了：“……不知道。”

　　“你不想回家，对吗？”时凛月单刀直入。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僵，迅速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又充满了昨夜那种深刻的恐惧，她用力摇头：“不回去！我不回去！”

　　“为什么？”时凛月追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告诉我原因，时釉光。”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对方口中清晰地叫出，女孩似乎愣了一下，眼圈迅速红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时凛月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晨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两人之间光洁的地板上，空气中只有女孩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良久，女孩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妈妈……妈妈不见了……他们……他们都想要钱……抢我……我不喜欢他们……我怕……”

　　话语破碎不连贯，夹杂着哽咽。但时凛月听懂了。

　　母亲去世，亲戚为了遗产争夺她的抚养权，而孩子本身感受到了恶意和恐惧，所以选择了逃跑。

　　这印证了她之前的部分猜测。

　　“你妈妈去哪里了？”时凛月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女孩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妈妈说……睡一觉就好了……可是他们都说妈妈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呜……”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却又害怕似的立刻用手捂住嘴，只剩下肩膀在剧烈地抖动。

　　时凛月沉默地看着她。心中那最坚硬的角落，似乎又被轻轻撞击了一下。失去至亲，被贪婪的亲戚环绕……这种遭遇，确实足以让一个九岁的孩子感到绝望和恐惧。

　　她抽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

　　女孩犹豫了一下，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

　　“所以，你从家里跑出来，是因为不想被那些亲戚带走？”时凛月确认道。

　　女孩抽噎着点头：“……嗯……大伯娘掐我……说我是拖油瓶……小叔想把我送走……拿钱……我不要和他们住……”

　　时凛月的眼神冷了几分。虽然女孩的描述可能带有孩子的情绪化，但基本事实应该不差。为了利益争夺孩子，却又虐待或盘算着将其送走，这等嘴脸，她见得太多，甚至亲身经历过几分——当年家族逼她联姻时，何尝不是将她视为换取利益的工具？

　　“我明白了。”时凛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先去洗脸刷牙。然后吃早餐。其他的事情，吃完再说。”

　　这一次，女孩没有再提出要走。或许是因为哭了一场宣泄了部分情绪，或许是因为时凛月没有强行追问或斥责，反而表现出了一种理解的态度，她的戒备心似乎减弱了一点点。她小声说了句“谢谢阿姨”，然后跟着时凛月的指引，走向卫生间。

　　时凛月看着女孩小小的背影，陷入沉思。

　　情况比她想的稍微清晰，但也更复杂。这涉及到一个孩子的监护权问题。那些亲戚既然有心争夺，发现孩子不见了，会不会已经报警？如果她此刻贸然将时釉光交出去，是否会再次将她推入火坑？但一直收留着她，法律上和自己现实的生活安排上，都是问题。

　　她需要更慎重地处理。

　　早餐很简单。时凛月平时很少开火，冰箱里只有吐司、鸡蛋和牛奶。她煎了两个荷包蛋，热了牛奶，烤了吐司。

　　女孩坐在巨大的餐桌旁，显得更加瘦小。她吃得很小心，但速度不慢，显然饿极了。时凛月将自己那份荷包蛋也推到了她面前。

　　“谢谢阿姨。”女孩小声说，抬头看了时凛月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我叫时凛月。”时凛月看着她说，“你可以叫我时阿姨，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她不太习惯“阿姨”这个称呼，显得她似乎很老，虽然按年龄她确实足以做这孩子的阿姨。

　　女孩眨了眨还带着水汽的大眼睛，似乎在努力记住这个名字：“时……凛月……阿姨。”

　　时凛月没有纠正她后面还是加了“阿姨”二字。她拿起一片吐司，慢慢地吃着，状似随意地问道：“你记得你家地址吗？或者你大伯娘、小叔他们的电话号码？”

　　女孩拿着叉子的手顿住了，脸上再次露出警惕和抗拒的神色。

　　“别紧张，”时凛月语气平淡，“我不是要送你回去。我只是需要了解一些信息，才能判断接下来该怎么办。确保你的安全，明白吗？”

　　女孩看着她平静的眼睛，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可信度。过了一会儿，她才报出了一个大概的住址，以及一个电话号码。“是……大伯家的电话。”

　　时凛月记了下来。她拿出手机，却没有立刻拨打，而是先给自己最得力的助理发了条信息，让她以最快速度去查一下这个地址和电话号码相关的情况，特别是关于近期是否有家庭成员去世、以及遗产和监护权纠纷的传闻。她需要先核实信息，掌握主动权。

　　做完这些，她放下手机，看向对面依旧有些不安的女孩。

　　“在你想回去之前，可以暂时住在这里。”时凛月开口，语气像往常谈公事一样，“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强行带走你。但是，我们需要约法三章。”

　　女孩疑惑地看着她。

　　“第一，未经我允许，不能自己跑出去。”
　　“第二，有事要告诉我，不能隐瞒或撒谎。”
　　“第三，”时凛月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你需要一些合身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今天我会让人送来，你不许拒绝。”

　　女孩愣愣地听着，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没有立刻把她送走，反而让她留下，还提出了这样……看似严格实则为她着想的条件。

　　“……为、为什么？”她忍不住问，眼睛里充满了不解。这个阿姨看起来那么冷淡，那么厉害，为什么愿意帮助她这样一个麻烦？

　　时凛月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她抬起眼，镜片后的灰色眸子看向女孩，目光深邃。

　　“或许因为，”她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希望在那天晚上能有人帮她一把。”

　　只是那时，没有人向她伸出手。

　　而她，如今阴差阳错地，成了那个可以伸出手的人。

　　女孩似懂非懂，但她能感受到对方话语里那份复杂的情绪。她低下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鸡蛋，小声却清晰地说：“谢谢……时阿姨。我会听话的。”

　　早餐在略显沉默却不再那么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时凛月收拾了餐具，然后去书房处理了几封紧急的工作邮件。她今天原本上午有个会议，但被她临时推迟了。工作时，她注意到女孩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像尊小雕塑，只有眼睛偶尔会好奇地打量一下这个过于简洁和冷硬的空间。

　　处理完必要的工作，时凛月走出书房。她看到女孩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不由得微微蹙眉。这孩子似乎太过于安静和小心翼翼了，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压抑感，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走过去，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女孩：“等下会有阿姨过来打扫卫生和准备午餐，如果你饿了，可以让她先给你弄点吃的。这些钱你拿着，如果……如果想买点什么的话。”她不太确定九岁的孩子需要什么。

　　女孩看着那几张红色的钞票，却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我……我不要钱。谢谢阿姨。”

　　时凛月的手顿在半空。她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在她认知里，物质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式。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助理打来的。

　　时凛月走到窗边接起电话。助理的效率很高，已经初步查到了些信息。女孩提供的信息基本属实，那个地址确实近期有丧事，关于一个小额遗产和监护人补贴的争执在邻里间也有传闻，似乎还涉及想将孩子送养给外地某户人家的打算。目前，家属那边似乎还没有正式报警，可能也在私下寻找或因觉得丢脸而暂时隐瞒。

　　挂断电话，时凛月心中有了底。情况对她暂时有利。

　　她回头，看到女孩正仰着头，望着窗外沪城林立的高楼和远处模糊的天际线，侧脸带着一种茫然的向往和孤独。

　　时凛月心中微微一动。

　　她收起钱，走到女孩身边：“换件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女孩惊讶地回过头：“出去？”

　　“嗯，”时凛月语气淡然，“去买点你的生活用品。顺便，”她顿了顿，“透透气。你总不能一直缩在家里。”

　　女孩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一点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雀跃。

　　她用力点了点头：“嗯！”

　　时凛月看着那点骤然点亮的光彩，忽然觉得，这个早晨，似乎也不那么程式化了。

　　她或许还没想好最终要如何安置这个孩子，但至少此刻，她可以带她出去，驱散一点她眼中的阴霾，就像昨夜那场雨过后，终究会透出的晨光。

　　至于未来……时凛月看了一眼身边正努力想把她那件不合身的棉袄整理得平整一点的小女孩。

　　走一步看一步吧，在商场上，她也不是每次都有万全计划才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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