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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等我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夏季的天气很长,秋溪村的落日才刚刚隐入山中,雨后的房间变得潮湿,但炕是热得,看来暮春的母亲已经收麦子回来了。
我惊觉暮春不在身边,赶忙起身出门,深色的木门静立在两侧,看到院里的人,我缓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坑洼蓄起了水,杏树和白杨树的叶子落在地上,无精打采的大黄狗正在看暮春高兴地踩水。
火一样的晚霞铺满整片天空,水洼里是天空零星的倒影。暮春身上染上色彩,引得我注视着她,心里泛起笑容。因为下雨而沉默的小姑娘也会收获雨后独有的快乐。
“要不要一起来玩啊!”暮春停在水坑里,朝我笑。
“暮春!”一声大吼叫醒了我,暮春应该更害怕,“去水坑干嘛!还嫌我不够忙嘛,昨天才换的衣服。”暮春的母亲手里拿着给猪喂食的盆,穿着水鞋,手上还沾着饲料,愠色让那张布满干活痕迹的脸变得更恐怖,明明她才25岁,看起来却像35岁,手上全是干燥的裂痕。
“妈。”暮春像个鹌鹑一样,站在原地。
我站在门口看着暮春的母亲走过来,脚下生根般,动弹不得。
暮春被拎小鸡仔一样的拎回屋里,我的目光还在母亲身上,心里泛起一阵怀念。
啪——屋里的黄色灯泡亮了起来,暮春湿掉的裤子和鞋子已经被换了下来。母亲将衣服扔进了褪色的盆里开始洗,她真的看不见我,我也不能帮她洗几件衣服。她沉默地洗着衣服,屋里安静的只有搓衣服的声音。
我很久没见过破旧的盆子和年轻的女人,我只记得我有一间晚上会爬满潮气虫的阴暗的出租屋和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我的手无意识的攥紧。
冰凉的手指突然间染上温热,稚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怎么哭了?”
我闻声望去,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浅棕色的圆形瞳孔,干净的映不出我的身影,我在她眼中是怎么的存在呢?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我不认识,却觉得熟悉,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世界要将我怎样放逐,我不知道。
“暮春,你在跟谁说话?”母亲再一次开口。
“没有。”
暮春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有些早熟,她不擅长撒谎,耳朵红透了。
母亲的目光看向了我,明明她看不到我,可当她的视线从低到高转移到我身上时,我竟然有些紧张。
“回屋睡觉吧。”
暮春看了一眼我,我说让她回屋睡觉,我出去走走,暮春听话的回屋了。
站在院子里,她开窗探出头来,我走了过去。
“早点回来。”
“好。”
月光洒在地上,没有日光的灼热,多了些清凉,顺着一条石板路往院外走去,右手边是猪圈,母亲养的猪肚子很瘦。一个年轻的女人成为妻子,家里的少女成为家庭主妇,要学会的东西很多,显然喂猪是件技术活。
下过雨的泥路很湿滑,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到马路对面的麦场。一场雨后麦秆堆被淋透了,吹来的风有些凉,我打了个哆嗦,抽了一只麦秆拿在手里,在一堆麦秆堆里,最矮的那个是暮春家的,分家的时候她家分的地很少,麦堆自然也高不了。
我抽了两把麦秆垫在地上坐了下来,靠在麦堆上,土地和麦秆干燥又潮湿的香气让我觉得温暖。我在的那个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会有人发现我的离开吗?其实我在那里都无所谓,我对世界上的所有事所有人都没有依恋的情感,所以即使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的神经仍旧平淡。
我靠在麦堆上昏昏欲睡,狗吠声、青蛙叫、还有各种虫子的叫声在吵闹,我曾经很害怕这些东西,但我现在只想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来,我的手腕很痛,像有鲜血在不断流出,可仔细一看,它很完整。
暮春换了一件绿色碎花短袖,扎了两个麻花辫,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她的奶奶今天下炕了,坐在暮春旁边。
她的背部弯着,唇部的皮肤向内卷起包裹着没有牙齿的牙龈,漏出来的皮肤像干脆的猪肉脯,干瘪的包裹着骨头,白色的头发下是黑红黑红的褶皱肌肤,哼哼啦啦的呻吟着,示意她正在被病痛折磨。
暮春看到我时,眼睛亮了起来,但不敢高声叫我,搬着小板凳回了屋里。
“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暮春板着个小脸问我,明明是在担心,问出口却成了质问。
“麦场。”
“去哪里干嘛?”
“看月亮。”
“是想家了吗?”
稚嫩的声音让我愣住了,我心想我不是说过我没有家吗。
我点了点头,坐到炕上,我的脚堪堪能接触到地面。
“我没有很想家,只是突然来到陌生的地方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对啊,其实我是害怕的,那些隐藏在我血液和神经里的恐惧在刺激我的大脑。我模糊的记忆开始出现,笑容、哭声还有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楚。
我低着头,害怕让暮春看见我的眼泪,沉默的、静止的、没有声音的哭泣是我最擅长的事。嗓子已经干燥的想要呐喊,嘴巴却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紧闭。
暮春的脸钻进了我垂头的阴影中,她的手很小,伸出来帮我擦眼泪。
“别难过。”
于是,我挤出笑容说:“我不难过。”
“想哭可以哭出来。”
我撇了撇嘴,转过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从炕上滑落,坐在不平坦的泥地上,埋在暮春怀里颤抖了起来,她跟我有同样的味道,同样颜色的眼睛,我到这里来,一定有我需要发现的东西。
“你别害怕,你一定可以回去的。”
“好。”
“我带你摘李子去吧。”
“好。”
“昨晚睡得好吗?”暮春问我。
我摇了摇头,有些疲惫。我太容易累了,深吸一口气都要费好大劲。
“那你先休息一天,今天是端午节,妈妈说下午要包粽子吃,等你睡醒说不定就可以吃了。”暮春说。
她的小被子盖在我的身上,但我没有力气蜷缩起来,她又拉开母亲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那上面好似有独一无二的安神剂,我拉着被子的一角垫在我的脑袋下面,沉沉睡去。
我听见有一双手抚摸我的脸颊,带着茧子的粗糙,只有一秒,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了。
“妈妈,你在干嘛?”
“没事,你等会儿记得把被子叠好。”
暮春点了点头,幸好母亲没有骂她。
母亲早早地采好了粽叶,叶子要先仍进锅里煮,捞出泡在凉水里,暮春家还需要在马路对面的水井里挑水吃,所以泡上糯米后母亲又拿着担去挑水。
暮春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母亲,母亲就扔给她一个小篮子和一把小镰刀。
“你去那边割点草喂猪。”
暮春便在小水渠边割草,她觉得好玩,等到水打满,暮春的草还没割两根。
“暮春回家。”
暮春又赶忙割了一把装进篮子里,跟着母亲往家走。
包粽子也是,暮春拿着父亲给她做的专属小板凳坐在母亲旁边,她学着母亲在盆里拿出两片粽叶码整齐后又折成一个小漏斗形状,她的手太小了根本握不住。
“挑小的叶子。”
于是暮春找到两片小的粽叶,等装完米她发现自己又不会包了,母亲耐心的教了两遍,第三遍有些不耐烦了。
“你赶紧过去,等你再闹一会儿,我都包完了。”母亲是个麻利的人,做事很利索,显然接受不了暮春的笨拙。
暮春只有离开,自己在院子里跟狗玩。
“暮春妈!”
“大姐。”来人是暮春的邻居,他们一个姓,但暮春还搞不清楚他们的远近,毕竟女人比母亲还年长。
“你妈呢?”
“在屋里包粽子。”
“雪秀来了。”暮春的母亲从屋里走出来,雪秀是大姐的大女儿,他们习惯用孩子的称呼叫对方。
雪秀妈拿着一碟子荞麦做的凉粉递给母亲,“他爸今儿去镇上买的。”
“你们吃就行了,还给我给。”
“没事,买的多又吃不完。”
“我煮粽子呐,等会儿拿点。”
“我们家也刚煮上。”
……
厨房里,煮粽子的热气盘旋在房梁上像清晨的雾,传到我睡觉的屋子里来,粽香引诱着我的味觉让我醒来。
“你醒啦,粽子刚刚好,不过要等凉了吃。”暮春手交叠放在炕边,小脑袋搭在手上看我。
“好。”
“睡好了吗?”
“好了。”
我将被子叠好,穿上鞋下炕,暮春乖乖地跟在我旁边。我实在有些无聊,这个小村子山清水秀,但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暮春家只有一台已经坏了的黑白电视,连看电视都没条件。
天空崭亮深远,带着热意的风吹来,将云又吹远了几米,我站在院子里朝远处看去,层峦叠嶂,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些画面,远处的几座山被铲平建成了高速公路,种着玉米蔬菜桑树的土地被征收建上了一间又一间厂房,那会是怎样的未来,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我还是想离开,这个陌生的世界,仅有暮春能看到我的世界,我没有理由待在这里,虽然原来的世界也没有多么值得回去。
我正想着,暮春拽了拽我的衣角,将一碗飘着香气的白米棕递给我,上面淋着浅黄色的蜂蜜。
“够吗?”
“够。”我接过来,跟暮春坐在门槛上吃饭,说实话这个已经掉色的木质门槛,我都害怕两个人给它坐塌。
“妈妈说九月份送我去学校。”暮春说。
“你想去吗?”
“我不知道。”学校就在麦场旁边,红砖盖的教室,水泥铺的操场,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圆形花坛,里面有水有假山。
“有些害怕是吗。”
暮春看了我一眼,又低着头,我以为她会天不怕地不怕。
“别担心,我会陪着你。”说出这句话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都不确定能在这里待多久,竟敢说出这种话。
“好。”暮春这样说,眼睛却没有透露高兴,她将碗拿回去给母亲洗。我站了起来,门槛坐的屁股有些疼。
暮春跟着我,说要带我摘李子,李子树就在土房的侧后方,不过这个角落一般没人来,我也没注意过。挤在犄角旮旯的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暮春太矮够不到,让我摘了两颗给她,我们就坐在树下吃,两三颗酸的牙疼,这个李子过两天才完全熟透。
“暮春。”
“嗯。”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你会难过吗?”我想先给暮春做预防,以防万一。
“会吧,如果你回你原来的世界,我会替你高兴。”
暮春语气天真,夹杂着一些难过,我向后靠在墙上,记忆虚浮如水中泡沫,世界斗转星移。
恍惚间,我看见小小的暮春站在母亲旁边,她正在打着电话,暮春眼睛满是那个小小的手机。
“给你爸打个招呼。”母亲将手机递给暮春。
暮春有些紧张,轻声的说:“爸。”
母亲教暮春说“想你。”,暮春的脸染上杏红色,怎么教也不说出来。
一阵狂风吹来,天空变得灰白,暮春的脸满是狰狞,和母亲在激烈的争吵。
“暮春,你必须去!”
“暮春,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跟那个男人跑了,这辈子就别认我这个妈!”
吵架声越来越大,外面雷声轰鸣,大雨倾盆,我看见母亲抱着湿透的暮春,茫然无措的抚慰。
“暮春,别害怕,妈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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