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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在水,毁人渊
巽岙崖边的风,吹了三天三夜。
符尾在独孤败的坟边,一动不动地坐了三天。
第四天,他试着站起身,双腿因长久的僵坐而麻木刺痛,一个踉跄,他扶住了冰冷的墓碑才稳住身形。
他拍了拍染尘破烂的衣袍,最后看了一眼那杯黄土和简陋的木碑。
“师父,”他的声音粗粝得像是砂纸磨过石头,“我得走了。”
他转身,每一步都像灌满了冷风,又沉又疼。
符尾不是没吃过苦。上辈子在泥潭血海里挣扎求生时,什么脏的臭的都经历过。
或许是老天看他上辈子太惨,这辈子竟让他顺风顺水了十四年。乡下的养父母虽不富贵,也没让他下地沾过泥。
进了皇宫,更是锦衣玉食,哪怕恶名远扬,也多少是个皇子,没人敢说句重话。
如今离了那锦绣窝,他才惊觉自己又被扔回了滚烫的烙铁上。
一双娇生惯养的脚,很快被粗粝的山石和荆棘磨得血泡摞着血泡,更难受的是饥饿与干渴,野果酸涩,生冷的溪水灌下去,引得肠胃翻江倒海,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脱了力。
“真他娘的……”
他瘫在一棵枯树下,看着磨穿的鞋底和渗出血污的足衣,连骂人的气力都挤不出来了,只剩下一片虚无的茫然。
就在意识行将涣散时,一个背着沉重柴禾的老农蹒跚路过,瞧见他这副惨状,摇了摇头,叹口气,从腰间解下个旧葫芦,拨开他干裂的嘴唇,小心地灌了几口温水。
“后生,瞅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咋一个人蹽到这荒山老岭来了?给山精妖怪送点心么?”
几口水下肚,符尾喉咙里的灼痛稍缓,喘着气道:“我要去…去奈何山。”
老农恍然:“哦,又是去那仙门碰运气的小娃娃啊。年年这时候都有,不过像你这么惨的,头一回见。
听老汉一句劝,你这身子骨,不像能吃苦的,修仙这碗饭,怕是端不稳哟。”
符尾没力气反驳,只是又哑声道了句谢。老农摇摇头,背着柴禾一步步走远了。
他又歇了许久,才攒起一点力气,挣扎着继续上路。包袱里的银锭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肩,他几次想扔掉,又都咬牙忍住——万一前面就有城镇呢?
可连着走了好几天,还是荒无人烟,他忽然觉得那老农出现的古怪,这一路不见什么人家,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不过很快他的思绪就被饥饿接管了。满脑子只有皇宫里的群仙炙、天花饼、太平毕罗……
好饿…
好不容易捱过几个荒芜的山头,远处终于现出一个简陋的茶棚。符尾眼一亮,几乎是扑了过去。
桌椅油腻不堪,他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其他桌子,终究还是瘫坐下去,哑声道:“小二,一壶凉茶,快点。”
店家是个瘦黑的年轻人,脸上堆着笑,很快端来一碟切好的青瓜:“客官先吃着解解渴,茶马上就来!”
符尾夹起一块塞进嘴里,清凉微甜的汁水稍稍压下了喉间的燥火。
旁边一桌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高声谈笑。
“听说了没?这次无何有开门收徒,那位老祖宗可能会亲自来看!”
“来了又怎样?你还指望被他看上眼,选你做弟子?”
“嘿!岂不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哈哈哈哈哈”
符尾垂下眼,默默嚼着瓜。世人皆知无何有的老祖颜色绝世,却更惧其性情莫测,这般议论,真是嫌命长。
吃饱喝足,符尾继续赶路。没走多远,竟在路边发现一头无人看管的黄牛,温顺地吃着草。
他四下张望,旷野寂寂,杳无人烟。
独孤败死了,再没人会吹胡子瞪眼地训斥他“小子又偷鸡摸狗”了。
想到这,他心头一涩,竟生出几分破罐破摔的戾气。走上前,解开缰绳,笨拙地爬上牛背:“老牛啊老牛,你我都是无主之徒,结个伴吧。”
黄牛哞了一声,竟真的驮着他慢悠悠往前走。
一人一牛走走停停,连走几日后,终于见到一处孤零零的铺子。这店铺造得古怪,竟没开正门,只在一面墙上开了个小窗,窗口坐着个面色蜡黄、眼下一片浓重青黑的妇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符尾牵着牛走到窗前,敲了敲窗棂:“老板,讨碗水喝,我的牛走不动了。”
妇人被惊醒,倒也不生气,眼皮耷拉着,没看他,弯腰从底下舀了一大碗清水递出来。
符尾连忙接过,道了谢,先喂了焦躁的黄牛大半碗,自己才将剩下的灌下去。
这时,一个男子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到窗前,声音粗豪:“十斤干牛肉,打一壶烈酒。”
符尾还了碗,瞥见那男子背影,身穿星月派标志性的白牡丹纹饰劲装,腰间佩着一把弯刀。
星月派远在数千里之外,此人此时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是冒充散修,想混进无何有派的其他门派弟子。
各大仙门选拔期间,为防止奸细混入,对修为超过筑基的参与者皆要严查甚至搜魂。这人如此大摇大摆,连门派服饰都不换,要么是蠢,要么是有所依仗。
那男人拿了肉和酒,转身便要离开。符尾眼珠一转,立刻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拉住对方衣袖:
“这位大哥,请留步!看您器宇轩昂,身手不凡,可是也要去奈何山?小弟孤身上路,心中实在忐忑,不知能否与大哥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男人眉头瞬间拧紧,眼中闪过不悦。
符尾赶忙解释,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讨好与惶恐:“大哥别误会!小弟修为低微,这一路山高水远,妖魔鬼怪听说不少,实在是怕得紧。只想借大哥的威风求个平安。”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锭不小的银子塞过去,“绝不敢白让大哥辛苦,这点心意先请笑纳。等平安到了地头,另有重谢!”
男人掂了掂银子,脸色稍霁,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确实一副落魄公子哥的虚弱模样,戒心便去了大半,粗声道:“跟上。”
符尾连忙牵了牛,乖乖跟在后头。
“大哥,小弟名尾昭,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这自称“无根木”的汉子看着高大冷硬,实则没什么城府,被符尾几句奉承话一捧,又想着那“重谢”,话便多了起来。
“小尾巴,你去无何有,可知他家选拔的规矩?”
“还请大哥指点?”
“头一条,长得不能丑!”无根木哼了一声,“说是心相由心生,歪瓜裂枣的,第一关就直接刷下去。”
符尾:“……”
他死了一百多年,很多事情其实都没什么印象了,不过这规矩倒是闻所未闻,夜作樱不是浅薄的人,会在意皮相?
无根木又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敬畏道:“还有,千万离他们那位老祖远点。他性情诡谲莫测,难以常理度之。连门中弟子见他,也是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符尾心底冷笑一声。
他不光诡谲,还奸诈狡猾,惯会算计。
上辈子,海阁的一个弟子,为了抢夺一条灵石矿脉,杀了符尾派去主持生意的下属,并将其头颅悬挂于坊市示众。
海阁游走于正魔两道,因为阁中收录两道功法秘籍,所以无论正道还是魔道都对其恭恭敬敬的。
可符尾是个半路出家的,两道规矩管不住,受此挑衅,怒气冲天,当即亲率魔众,踏平了海阁。碧海猩红了整整半个月。
海阁阁主穆子美,在最后关头,为了保下他身怀六甲的妻子,跪在符尾面前,颤抖着献出了一枚古朴的玉简。
“大人……饶我夫人一命……此物,此物乃是万年前天魔留下的《天在水》……”
符尾接过那枚触手冰凉的玉简,神识略微一扫,便被其中深奥诡异的魔道功法要诀所震撼。
他带着玉简返回自己人间的住所“白云生处”。
那是一个建在山顶的房子,远看有几分无何有门派的轮廓。
由于海阁被屠戮后有很多所谓正道仙门前去抢救玉简,符尾得到《天在水》的消息,在一日之内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一时间,正魔两道人人自危。只因符尾是个阴晴不定的主,惹他不快,不论是正是邪,统统绞杀。
就在消息传开的当夜,他于白云生处之巅,负手而立,指尖摩挲着那枚带来无数恐慌的玉简。
月色如水,洒落在他衣服上,看着黑乌乌的衣服,实则是深蓝色。
忽然,周遭的空气微微一凝。
一道纯白的身影,宛如月华凝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对面孤峭的飞檐之上,衣袂在夜风中轻轻拂动,不染尘埃。
是夜作樱。
他竟孤身一人前来。
四目相对,空气骤然紧绷。夜作樱湖绿色的眼眸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深邃。
“符尾,”声音打破沉寂,“你手持之物,蹊跷诡异,切勿轻易修炼。”夜作樱的声音素来平静,可这次,符尾听出了多了丝急切。
他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山巅回荡。
“夜作樱!”他止住笑,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对方,“你是不是闭关太久,把脑子闷坏了?”
他上前一步,周身戾气隐隐涌动,“我,符尾,是魔教邪神!你居然一本正经地跑来劝我不要修炼‘邪魔歪道’?
哈哈哈哈哈!这是你新想出来的笑话吗?确实够好笑!”
夜作樱眉头微蹙,声音更沉:“我不是在说笑。此术凶险异常,非你所能掌控。”
符尾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脸上笑意瞬间敛去,“省省吧夜作樱!你骗骗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仙门得了,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实在恶心。”
夜作樱眸色一痛,唇瓣微动,似想再言,却被符尾厉声打断。
“废话少说!”符尾周身邪气轰然爆发,席卷四周,“打赢了我,这玉简自然是你的!”
他话音未落,身影已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冲向那抹月光下的白色!
夜作樱藏在宽袖中的指节微微抽搐,似乎想握拳,但很快又放开了。
一时间,山巅之上,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疯狂碰撞,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剑气纵横,灵力爆散,将周围的山石林木尽数摧垮!
夜作樱剑法精妙绝伦,却似乎心有顾忌,攻势虽凌厉,却总在关键时刻留有一线。而符尾则是毫无保留,招招狠辣。
“唔!”一声闷哼,那抹白色身影踉跄着倒退数步,唇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符尾收势而立,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没有丝毫胜者的得意。
“啧,你我相识千年,你又如此绝色,杀了确实可惜。这样吧,我今日饶你不死,待我参透这《天在水》,再来切磋。”
符尾飞身隐入黑暗,夜作樱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好一会才轻轻放下。
回到魔道界,殷衍笑意盈盈,一步作两步出来迎接,符尾轻轻推开他,径直走进圣殿。
“魔教中人近期一律谨守门户,不得外出生事。”
随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闭关,一头扎进了那《天在水》的参悟之中。
就在他闭关一个月后……
魔界最深处,传来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痛苦与疯狂的咆哮!
没有人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包括符尾自己。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身处圣殿中央,周围一片血色。密密麻麻的魔族叠成一堆又一堆。低头看了看自己黏腻的双手,果然不见一点肤色,全是鲜红血迹。
他抬头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周围,有腰斩而亡的,有一剑封喉的,有四肢尽断的……
死的实在多,死相实在惨烈,他不敢再看了。
突然,他胸口一阵剧痛,刚捂上胸口,便呕出一股股秽物,直到喉间发疼,再没有东西可吐,他便开始咳血。
咳着咳着,又开始稀里糊地乱走,神志不清,却一刻不停。
可能觉得跑不过瘾,他又开始狂奔,不知跑过了多少个山头,他逐渐恢复了意识,一恢复便痛苦。
不知不觉他开始有意识地绕着人走了,像个幽魂一样,四处飘荡。飘着飘着就来到了一座残破孤城。
见城外站着一个黑影,符尾掉头就走,忽地听到那人喊他。
“主人?”
这声音太熟悉,是殷衍,他没死!符尾飘荡三天三夜,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殷衍?”
殷衍见他回应了,脸上绽开笑,几步走到他眼前,“你恢复了?主人你终于恢复意识了!”
他身上没有什么可见的伤口,符尾稍微心安了一些,殷衍泣不成声,把头埋进他怀里。
可符尾却怔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孩子,更不敢问他怎么活着出来的。
“主人,幸好你恢复了,幸好…”
殷衍是符尾亲自带大的,小时候为了讨口吃的,他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就这么一家一家,跪了一条街。
后来被符尾带走后,符尾嫌他傻气,丢给了白云生处山脚下一户农民,直到那户的两个老人死后才回到魔界。
半晌,符尾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道:“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家。”
殷衍抬头看他,符尾此时脸色阴暗,他却好似没看到一般,轻轻拨开符尾散乱在额前的头发,“不是我的,是主人的。”
符尾闻言,愣了片刻,他的府邸叫渡夜,以前的魔教都住山洞树洞,从不建什么楼宇。可符尾以前也算个正道人士,住不惯树洞山洞,于是建了渡夜,那确实算是他的家。
两人刚踏进孤城,就听有人说:“什么?魔教覆灭了?”
“没错!听无何有的长老说,魔教中人自食其果,全被他们的教主符尾给杀了,连心腹殷衍也不知所踪。”
“何止心腹,那丧心病狂的,连靠近魔界的地区也不放过,不灭城死的人,都快赶上这个数了。”
“人家是魔道,杀人放火很正常啊。”
“…………”
莫须有的罪名,符尾背的不少,但凡有一点上不得台面的事,别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懒得解释。
可殷衍偏偏最听不得别人污蔑自家主人,一个箭步冲上前,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黑影吓了一跳,“我去,你谁啊。”
“不灭城,我主人没去过。”
“主人?”那人眯眼思索片刻,惊呼道:“你是殷衍!”
众人闻言,纷纷拔剑,将殷衍围住,“你不是死了吗?符尾呢?快叫他出来,别躲躲藏藏。”
“你待如何?”
拔剑而立的人们闻声一怔,齐齐回头。只见一个面色惨白,神情阴鸷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那人冷冷道:“我出来后,你待如何?”
有一眼尖的人看到他披散的乌黑长发里藏着几股鲜红发色,顿时大惊失色,尖叫呐喊,“是符尾,是符尾!”
霎那间,整条街上的人四散而逃,围着殷衍的那几个人也齐齐后退,符尾的周围一瞬间空出好大一块地。
他打了响指,修士手里的铁剑噼里啪啦掉落。随即街上所有人纷纷跪下。
符尾不紧不慢地走在街上,殷衍紧随其后,他边走边道:“我还以为你们多大本事,怎么就这么一会,就五体投地了?”
修为过低的修士受不了威压,开始痛苦哀嚎,符尾面不改色道:“蝼蚁就该安心当个窝囊废。祸从口出的道理,父母没教吗!”
众人面如死灰,寒汗淋漓。等到符尾走出众人视线,众人身上的威压缓缓褪去,他们才敢呼气。心惊之余,偷偷庆幸这魔教邪神没有大开杀戒。
“小尾巴你怎么了?”无根木粗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疑惑,“发什么呆?舍不得你那老黄牛?”
符尾的黄牛被他送给了山下的农户,无根木还以为符尾舍不得他顺手牵羊的黄牛,问道。
符尾摇摇头,看向前方,云雾缭绕之中,一座巍峨仙山直插云霄,白玉铺就的漫长石阶宛如天梯,自云端垂落,直通山门。
而那山门牌匾之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磅礴大字——“无何有”
“没什么,想起一个人”
“仙门山脚下,你想到的能是什么人?老祖?”
他想的确实是老祖,夜作樱自诩名门正派,当年却用激将法逼他炼残卷,他怎么能不想。
没遇到独孤败之前他日思夜想,想的入魔,想的发狂,如今他死了,他也没牵挂了,只想立马冲进去,将夜作樱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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