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拾芥录

作者:Marsha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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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官皇后


      青史百代向来不乏稀奇古怪之事,位微言轻的骑奴也能封候拜将,地里刨食的乞丐也能荣登大宝,一个教坊出身的男伶官当上皇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弄笙从椒房殿醒来以后,并未穿上那身华美至极的大衫霞帔,仍穿着交领右衽的白色苎麻衫子,以一根古朴素雅的白玉簪随意束起瀑布般的乌发。

      这身乃是他寻常在教坊中与其他伶官一同排练时的打扮,拒绝改服易冠才能让弄笙在翻天覆地的巨变中汲取一丝亘古不变的安全感。

      衣物是人的第二层皮肤,他总担忧着,若是穿上那身华美的衣袍,戴上繁复的发冠,顷刻便会被历朝历代附着在皇后衣冠之上的鬼魂吞噬,忘却自己姓甚名谁。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谁也说不清是庄生梦到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自己变成了庄生。弄笙每晚服侍项崇睡下,聆听着更漏水声,常怀人生无常之感,甚至偶尔还会幻想,一觉醒来以后,自己不是宿在椒房殿,而是睡在教坊那个铺着薄被的小屋里,身边的同伴还发出着轻微的鼾声。

      “殿内好生闷热,我想出去走走。”

      弄笙自言自语般说道,侍立一旁的宫人连连称是,为他打起皇后的华盖,一人为他打扇,一人为他抱笙,一人端着冰鉴,里面乃是点缀着薄荷叶的樱桃酥山,一人拎着食盒,内里尽是御厨亲手所制的各色点心。

      他走出殿门,如纸扎般安静的宫人如影随形,弄笙从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从未询问过。项崇的性情自攻入京城以后愈发残暴,每日都有死不瞑目的尸体被运出宫门,是以他从来不和侍者进行多余的交谈,以免为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那是什么人?”弄笙望见一队卫兵押着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少年,那少年被麻布套着头,穿着与弄笙一模一样的服饰。

      项崇入主京中以后,便颁布了屠胡令。胡人、外貌疑似胡人、身穿胡人服饰的人,都会被割下首级以论军功,郊外的无头尸体堆积成山,让成群结队的野豺狗吃得肚皮滚圆,毛光水滑。

      “回禀皇后,这是个妖人,眼睛绿得像狼,明日就要斩首示众的。”为首的卫兵连忙行礼,摘下少年套头的麻布,示意弄笙事出有因,无意冲撞。

      弄笙点了点头,他认得出这是念奴,以前在教坊中常常唱歌与他相和的少年,有一双碧绿如宝石的眼睛。

      天空中乌云密布,云层如同灌铅,由上而下倾轧而来。弄笙捂着胸口,只觉喘不过气:“回去吧。”

      昨夜电闪雷鸣、雨如瓢泼,宫城内的地砖仍然满是潮湿的水痕。项崇一身黑甲,坐于首位,居高临下地望着行刑队。卫兵们纷纷垂着眼睛,不敢去瞥这位底层出身的新主,生怕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让自己也成了刀下亡魂。

      犯人脖颈断口出喷溅而出的鲜血,与昨夜大雨留下的积水一起,混杂出乌黑浓稠的水潭,散发出阵阵腥臭之气。

      项崇百般聊赖地捻起一颗杨梅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液染红了他洁白的牙齿,连同他的手指一起,就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齿间和指爪沾满了血污。

      最后一个斩首的少年,穿着交领右衽的白色苎麻衫子。

      这身教坊乐工打扮,项崇再熟悉不过了,他曾在无数个浓酽的春夜,用手剥除这身衣衫,从弄笙莹白如玉的身体里攫取无尽的慰藉,再压着这苎麻的白衫沉沉酣睡。

      那蒙面的少年被按在铡刀上,没有挣扎,没有喊叫,温顺如一头待宰的羊羔。

      项崇忽而觉得心神不宁,死死盯着那少年弯腰的背影,行刑的卫兵拽着他的衣领,露出一小截莹白如玉的后颈。

      “住手!”

      他从座位上倏地站起,腰间的佩剑撞翻了盛着冰镇杨梅的漆盘,那些暗红的果实滚落在地,留下一串鲜血般的痕迹。

      项崇手按天子剑,快步走下高台,一把拽着少年的衣襟,将他拉向自己,扯下遮脸的麻布。弄笙琥珀色的双眼古井无波,眼见事情败露,只是闭上眼不去瞧他。

      行刑的卫兵吓出一身冷汗,若是方才手起刀落错杀了人,他绝对会被陛下绑在铜柱上活剐成一具骨架。

      周围侍候的宫人、甲士都跪了一地,幸而项崇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只是将弄笙连拖带拽的,像猛兽钳制猎物一般,架着他往椒房殿去。

      一路上弄笙沉默不语,直至项崇打了他一耳光,被推搡着跌坐在椒房殿的地面,还是不发一言。他以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替张开双臂的项崇卸甲。

      椒房殿的宫人向来识趣,早在项崇扬手打了弄笙一耳光的时候,便在重重白纱帷帐之后如鬼魅一般消失了。

      偌大的宫殿只剩了他们二人,帷幔轻薄,随风舞动,像一团山林间弥漫的朦胧雾气,将这对爱侣笼罩于此。

      卸甲以后,项崇露出那身绣着金线的玄色王服,他坐在榻边,强硬地把弄笙拽到自己怀中坐着,用带茧的大手去摸他的脸庞。

      “你想抛下我去死?”

      他低沉的声音颤抖着,手上还残留着杨梅流出的暗红汁液,涂抹在弄笙白皙的脸颊,就像为他擦拭血泪一般。

      弄笙双眼含泪,用手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将脸颊上的暗红痕迹蹭到了项崇的脸上,随后吻了吻他的唇,算是应了他的发问。

      “连你也要背叛我?”项崇逼问道,撕扯着弄笙身上那件白苎麻的衫子,后者双肩发颤,像垂死的猎物一样在他怀中挣扎。

      弄笙咬破了项崇的嘴唇,这才从他的怀抱中挣脱而出,泼墨般的乌发垂在耳后,白苎麻的衣衫被扯开,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他赤足坐在地面上喘息着。

      “收手吧,阿崇。”弄笙的话语有气无力,好似一句叹息,“你难道真要杀尽天下的胡人吗?”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背叛我?当年你说你想做皇后,我便让你当上了皇后,如今每日锦衣玉食,宝马香车的伺候着,哪里不比在教坊吹笙强!”

      项崇怒不可遏,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了他大喊的回音。他端起那顶缀满珠宝玉石的发冠,为弄笙戴上,这顶熠熠生辉的龙凤冠,沉甸甸地压在伶人打扮的弄笙头顶,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你只见教坊之中,胡汉一家,其乐融融,没有见到宫城之外,何为‘不羡羊’,何为‘和骨烂’!这天下本就是汉人的天下,胡人杀汉人,汉人就不能杀胡人?当年我在胡人的铁蹄下侥幸生还,便立下大誓,若有一日权柄在手,定要将胡人屠戮殆尽!”

      项崇几乎是对着他吼出这段话,语毕竟觉喉咙刺痛,又后悔将话说得这般重,唯恐自己吓着弄笙。

      那年隆冬他随流民一起逃难至京,饥寒交迫,高烧不退,倒在街口,无人问津,连结伴玩耍嬉戏的孩童都嫌他晦气,往他身上砸雪球。

      弄笙想赶着宫门落锁前回去,险些被他绊了一跤,见他还有一口气,便连拖带拽把他安置在教坊的柴房里,给他掰了半块麦饼,在热水里泡软了喂他吃,才让他捡回来一条命。

      二人日久生情,互通心意以后,弄笙便从他如从夫,他也视弄笙如视妻。项崇省吃俭用,买下一根白玉簪,他为弄笙簪发的那一日,乃是上巳节,教坊的桃花在三月的春风里灼灼开放。

      项崇的心里除却国破家亡的仇恨,还有一块小小的天地分给了弄笙。是弄笙让他对这世间还有眷恋,夜幕下有万家灯火,只有弄笙愿意为他点起一盏暖灯。

      “笙儿,这辈子你有什么心愿吗?”项崇搂着他,凑在他耳畔低声询问。

      弄笙白日里才结束了一场盛大的表演,夜间又要被他折腾。半梦半醒间听到他问,眼皮颤了颤,随口糊弄道:“……皇后的衣裳真漂亮,要是我能穿一穿就好了。”

      “笙儿想做皇后?”项崇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再度开口。

      “你做皇帝,我就做皇后……”弄笙靠在他胸口,只觉得他今日莫名其妙,只好陪他异想天开般地胡诌,“你去放羊,我就陪你放羊,你不好好放羊,总盯着我看,羊就全丢了……”

      项崇低低地笑了起来。

      一声巨响将他从回忆拽回现实。

      弄笙被发冠压着一截头发,只觉扯得头皮生疼,他深吸一口气,勉力站起,摘下发冠往地上一掷。精雕细刻的龙与凤摔得扭曲变形,饱满圆润的珍珠、流光溢彩的玉石淌了一地。

      “笙儿……”项崇已然后悔,愧疚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呼唤他的名字,放软了语气,“你说你想做皇后,我就让你做了皇后,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不要旁的人。”

      “没有子嗣也无妨,没有子嗣就从民间挑个聪明伶俐的养着。当老子的将该杀的人都杀尽,日后我们的孩儿便可无忧无虑,坐享江山。”

      弄笙从榻上拣起那根玉簪,随手绾了头发。他的整张脸苍白如纸,面颊又因气闷泛红。

      他流露出懊恼的神情:“在教坊中吹笙,又有什么不好?我还是喜欢我们在教坊的时候,即使一无所有,至少我们还拥有彼此。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上元节点一碗汤圆还要两个人分着吃,却像什么都有了。”

      “我不想当皇后,阿崇。你也不要做这个皇帝了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去天涯海角,不要被任何人找到。”

      项崇大步跨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力度之大几乎让弄笙觉得自己的肋骨都要被压断。

      “人总是要死的。”项崇喃喃自语,“人总是要死的,你别想丢下我去死。你不知多少人想要我的命,要我们的命!若我败了,定要你殉葬,就算死你也不能离开我!”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收手,除非你想和我一起被割下头颅,悬在城楼上。”

      “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胡人。”弄笙挣脱出他的怀抱,拔出天子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你说你要杀尽天下胡人,为何不从我开始?”

      弄笙曾用那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吹笙时不能言语,只能同他眉目传情,如今看他却像看着一个仇人。

      “杀了我吧……陛下。”他的语气近乎哀求。

      项崇只觉心脏跳得厉害,险些要呕出一口血来。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胁,曾经威胁过他的人,不是被炮烙,就是被车裂。可眼前这人是弄笙,他翻阅乐谱时,被纸张割破手指,都叫他寝食难安,恨不得以身代之。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话说出口时他都觉得色厉内荏,伸手欲要夺过弄笙手中那把泛着寒芒的长剑。

      谁知弄笙勾起嘴角,朝他粲然一笑,扑进了他怀里。天子剑削金断玉,顷刻割破了他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大片大片染红了白苎麻衣衫的前襟。

      “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项崇丢开那把带血的天子剑,将弄笙搂在怀中。他无数次用唇吻过弄笙白皙的脖颈,感受过脉搏如何在薄薄的皮肤之下跳动,可他不知道弄笙的脖颈居然能流出这样多的血,比他杀过的任何人都多。

      行踪诡秘的宫人们又鬼魅般出现了,他们带来了抖若筛糠的太医,年逾古稀的老人见皇后不好了,登时只觉自己也时日无多,颤巍巍地为弄笙包扎。

      项崇嫌他动作拖拉,竟是一把抢过,用绷带层层缠上弄笙的脖颈。他气管已被剑刃割破,只能随着呼吸发出难以辨认的气音,整个人因失血过多而发冷,蜷缩在项崇怀里。

      偌大的宫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余弄笙艰难的呼吸声。

      项崇如被双亲遗弃的稚童一般哽咽起来:“笙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也不该杀你那个教坊里的同伴。我也记得他,他有一双碧绿的眼睛,是弹琴的,与你最要好的……”

      “你不想做皇后,那我也不做皇帝。待你好了,我们便一起离开这里,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项崇轻轻摸着他颈间被鲜血浸透的绷带,开始如癔症一般自言自语。

      弄笙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他依偎在项崇的怀抱里,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做出口型。

      后悔。

      项崇不知道弄笙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当年心善用半块麦饼救下了他的命,以至天下生灵涂炭,流血漂橹,还是后悔一时激愤,撞剑自尽。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回答他的话,再也没有人会在桃花树下为他吹一曲《关雎》,再也没有人会坐在他怀里和他分食一碗汤圆,再也没有人会满怀欢喜地拥吻他,唤他“阿崇”。

      椒房殿外传来风雨声,如同一曲哀戚的挽歌,轻纱帷帐兀自摇晃,如同一场别离的祭舞。

      神佑年间,教坊有伶官名为弄笙者,美姿容,善吹笙,歌喉清越,时人称之为“绕梁郎”。少时偶逢项崇,心生恻隐,遗之麦饼。后崇入京,篡帝位,封之为后。弄笙终日郁郁,拒易衣冠,见囚椒房,撞剑而死。崇大恸,抱尸痛哭,三日食水未进,自焚于椒房。及火势尽退,唯余枯骨两具,一玉簪,一残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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