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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少
认识小枫之后,与她熟稔起来其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她们本就年纪相仿,宫中也再无同龄的女子相伴,久而久之,她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姐妹。
小枫天真活泼,永宁相较于她们的纯真烂漫,更为老成持重些许,而她,过去心中自有天地,却囿于身份,只得被困于一方别院。从那日永宁拉着她,带她见到小枫,而后那个姑娘抬起眼来,望着她们笑的那刻起,珞熙心底便知,她们三人或许会是一辈子的好友。
小枫其实也有一只筚篥,但她并不常吹。珞熙只是常常见到她握着那只筚篥发呆,待她回过神来,却又沉默下去,不再言语。小枫注意到她好奇的目光,把筚篥向她递过来:“要看看吗?我记得咱们刚见面那夜,你就很喜欢听筚篥曲的。”
珞熙微笑着摇摇头,却依旧难掩语声中的好奇:“我还以为你不会吹筚篥呢。”
“怎可能!”小枫“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一挥手,那件对襟大袖襦也随之飘扬起来,带来一阵柔和的风,“我们西州儿女,个个能歌善舞,羌笛、筚篥又或是胡琴、琵琶,我们总是会一样的。我不会唱歌,舞跳的也不好,但我的筚篥吹得可好了,连赫失都夸我呢。”
“赫失?”这是个陌生的名字。珞熙不由一怔,下意识问道。
“啊……”小枫恍然般点点头,解释道,“是阿渡的哥哥,可惜她今日不在我身边,要不然她就能证明我说的话没错了。不是我夸下海口,你没见过赫失吹筚篥,他那才叫吹得好。之前有次我和赫失他们去天亘山下打猎,他们围着篝火唱歌,赫失就在一旁吹筚篥……”
她闭上眼,满脸怀念:“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样的声音。珞熙,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们汉人写过很多有关筚篥的诗,但我感觉,赫失的筚篥声才最符合那句‘塞’……‘塞曲’……”
她说到一半,忽地顿住。珞熙了然,猜到她大抵是没有记下来,于是笑着为她解围:“塞曲三更欻悲壮。”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赫失才能吹出那种悲壮的感觉——你们中原人应该叫‘意境’!”小枫一拍掌,清脆的声音回响在殿内,于是她们都笑出声来,不知过去多久才平静下来。小枫面上仍是笑吟吟的,神情却复又变得低落。珞熙看着她,却见她长长叹了口气,面上渐渐现出与年纪不符的惆怅。
“这还是母后送我的十四岁生辰礼呢。”她轻声道,“我还记得那年生辰,父王、母后和几位哥哥都在,我看了龟兹舞,还听了琵琶,就连阿渡和赫失都千里迢迢从丹蚩赶来……我那夜好像喝了太多葡萄酒,后来也跟着大家一起跳舞,结果脚步不稳,差点砸了乐师的琵琶。珞熙,你是不知道,我们西州的葡萄酒好喝又不醉人,哪怕是远道而来的旅人都满口称赞……”
她语声越来越低,最后低不可闻。珞熙明白她说到了伤心事,却又不知该如何劝她,只得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小枫却对她微笑,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她握紧珞熙的手,默了半晌,才复又低声说下去:“不论如何……希望他们在西州都好。只要他们都好,我在上京才能安心待下去。”
那时珞熙以为小枫会吹一曲筚篥,以解乡愁,可直到永宁入殿来找她们出去赏花,小枫也没有奏响那只雕花精致的筚篥。
众人皆知,小枫未来会嫁给太子。如今二哥身为太子,却并无即刻大婚之意,皇祖母与父皇也都没说什么,可永宁与珞熙却知道成婚后小枫会面临什么,更知此刻无忧时光的宝贵。于是她们肆无忌惮了不少,由永宁牵线,拉着她与小枫去了不少地方,也发生了太多值得怀念,甚至堪称离经叛道的事。
永宁曾拉着她和小枫一起去泡温泉,结果小枫与五哥撞了个正着,她又险些在裴照面前失态,事后想起,几人都觉不该如此鲁莽。那年桂月她生辰,小枫带着她和永宁出宫,去米罗酒肆喝酒,谁料她首次饮酒便酩酊大醉,还拉着裴照说了不少情意直白的话,小枫和永宁也喝了不少,最后几人醉醺醺被裴照送回宫去,她最后的记忆只剩下酒肆掌柜米罗那有些无奈,却又好似带着些怜悯的神情,再往后便是宿醉醒来的头痛欲裂和想起一切的羞赧无奈。
她们也曾夤夜搭了梯子爬上屋檐,并排坐在漪澜殿上,一起仰头看漫天星辰。上京城的上空总是繁星点点,永宁为小枫指引北斗七星的方向,同她讲些汉人的星象之学。小枫看着月亮只觉惊喜,与她们说起西州苍茫的月色。
当然,此事把小枫宫中的掌事女官永娘吓了个半死,待寻到她们后满口“死罪”,又偏要小枫降罪于她,直至将几人都烦得要命,连声保证此后定当谨慎这才作罢。
可珞熙多年后再忆起往事,却觉此生最快意潇洒的那段岁月,莫过于自己与永宁、小枫共渡的这几年时光。再之后她虽依旧随心自由,却终究变得沉稳安静,再不曾有过譬如昔日那般将一切规矩都抛之脑后的岁月。
后来几人随驾前去京郊围猎。那次围猎她们本不是主角,只是陪着父皇同行而已。朝臣士族家的子弟与皇子结队打马球,赵家公子不慎摔伤了腿,惹来好一场乱子;她与永宁有意想让小枫与承邺哥哥培养些感情,二哥倒是对小枫兴致盎然,但小枫却僵着身子,好似有些不太自在,连二哥与她说话都只是支支吾吾搪塞过去。
午后,诸人散去,朝臣随皇帝一起前往围猎,珞熙本不会骑马,可架不住永宁与小枫的怂恿,被裴照带着在马场转了好几圈。她后来已记不清当时自己是否掩住了心底的少女情思,又是否在裴照面前一直都是那副端庄温柔的公主模样,只记得裴照牵着她坐骑的缰绳,稳稳带着她向前行去,就如同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般。
待她回到猎场,却见小枫已绕了一圈回程。她下了马,似是在休憩,珞熙静静走上前去,却见她轻轻抚摸着坐骑的鬃毛,眼神深邃,像是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天边,那是苍茫云海,无际苍穹。
那匹马通身都是红色,在暖阳的映照下格外耀眼。它大概是觉察到生人走进,有些警觉地动了动前蹄,却又在小枫温柔的安抚中复又平静下来。
“这是父皇他们赐予你的坐骑吗?”珞熙有些好奇,“我很少见到一身红色的骏马,这不像是御苑中的良马,倒像是西域的汗血宝马。”
小枫摇摇头:“这并非陛下所赐。它是我在西州最爱的一匹马,父王不忍我孤身一人来到中原,送嫁时,亲自点了它,说要让它陪着我一起,这样我在豊朝才不会孤单。”
珞熙似懂非懂地颔首,心中想,毛色这样浓艳的骏马,想必性格也不会太过温顺。小枫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一样,抚掌大笑:“你是不是在想,它可能是匹烈马?它一开始确实是的!它刚到我身边时性子烈,但我驯服它却没怎么费心思——后来它就一直陪着我啦。与其说它是我的坐骑,不如说它是我的伙伴,我之前在西州和丹蚩时,基本都是它陪我一起去的。”
“老马识途,有时候我也在想,若现在让它回西州去,它肯定还会记得回去的路。”她停了停,手轻轻落在鬃毛上,“所以我想啊,以后我如果想回家了,就带着它走,豊朝的关塞我并不熟悉,但只要让它随着我,我就一定能回到家去。”
之后很久,珞熙都没有再见到小枫。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那年上元夜几人同游,回程小枫却因亲眼见到李承鄞与赵瑟瑟相约而一直怏怏不乐。她和永宁有心劝慰,却终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无言。三月时,五哥被立为太子,小枫也在四月与他大婚,正式成为了豊朝太子妃。这个自一开始便怀揣使命来到豊朝的姑娘,如今终于完成了她的使命。
大概过去了五六个月,她才再和小枫见面。那时她和永宁约小枫去京郊别苑赏枫,也权当出宫散散心。她与永宁都已许久未见小枫,恰好借此机会姐妹重聚,也可说些往事近况。
相较于她们连声问东问西,先前最为活泼的小枫如今却平静了不少。她没怎么提大婚时的盛况,也很少提自己在承恩宫中的日子,只说李承鄞待她很好,赵良娣也对她很是尊敬,在东宫一切都好,就是有些寂寞。
“所以你们之后一定要常来看我呀!”她扬起笑容来,凑到她和永宁身边,又是初见时无拘无束的模样,“要不然,我可真的要闷死了。”
珞熙望着她欲言又止。她看到小枫眼底深深埋藏的愁绪,还有那前途未卜的迷茫。她无权过问小枫与李承鄞的生活,但向来心思细腻的她敏锐地察觉到,小枫实际上有心事。
可她却不说,只刻意说些开心事,珞熙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拉着她的手,有些徒劳地再次重复:“遇到麻烦千万不要瞒着我们,一定要告诉我们,我和永宁都会帮你。”
小枫一脸不以为然:“你也太看不起我啦,我哪里会遇到什么麻烦?”
天气晴好,几人又穿了骑装,小枫依旧带着小红马前来,别苑里也有几匹可供女眷驾驭的良马。小枫与永宁都擅长马术,自然不可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纷纷跃上马背,相约赛马。珞熙骑术不佳,今日又无人作陪,便并未与她们同行,只是站在猎场边缘,望着遥远的天际发呆。
直至听到身边有人唤她,她这才回过神来。小枫轻巧地从小红马背上跳下来,又轻轻抚了下它的头,那匹马便像是有灵性一样,自己跑远,像是也难耐寂寞,想多转几圈一样。
珞熙和她一起望着那火红的身影渐渐跑远,更远处,她还能遥遥望见永宁的那身湖蓝衣衫。她没问身边的好友为何这么快便回来,只是随她一起迎风而立,送那匹仍旧灵动的小红马逐渐远去,像是送别某些无人知晓的往事。
“珞熙,”小枫又唤了她一句,珞熙闻声转头,却见她依旧望着远方的苍苍林木,语声却依旧未断,“大婚那夜,我听到筚篥声了。”
她不由一怔。小枫却恍若未觉,她唇边带着些微笑意,接着说:“吹得好像还是那首《离别难》。他似乎还有些不太熟练,中间的节奏有些慢,还有几个音,似乎有些生涩——但我都听出来了。”
“或许是谁想一解我的思乡之情?也不知这个人究竟是谁。其实之前,我已经没有刚来上京城时那样想家了,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确实很想、很想回到西州……你们中原人常说什么‘雪中送炭’,大概那一夜对我来说就是如此吧。”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来,闭了闭眼,“不论如何,我都承他的情。”
“说不定,是你父王和兄长遥遥送上的大婚贺礼呢。”她这句叹得有些莫名其妙,可珞熙仍旧听懂了她的意思,忍不住安慰道,“鸿胪寺距宫城并不遥远,西州使节也尚未归国,国主许久未见你,担心你过于思念家乡,才遣了人以此聊作宽慰。”
“不会了。”小枫却轻轻摆了摆手,没再看她,却注视着那匹小红马。她垂着眼,珞熙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却能听出她话语中的怅然,“……永远都不会有了。”
珞熙想要出声唤住她,却唯余一声徒劳的叹息,消散在愈吹愈凉的冷风之中。她看到小枫自怀中拿出一只筚篥,迎风吹起来。那是她从未听过的曲调,苍凉辽远,像孤城落日之下的无垠沙丘,又似茫茫雪山下策马奔驰的牧羊人。
珞熙那时才知道,原来小枫的筚篥也吹得这般好。她此生已无机会听那位赫失公子吹奏筚篥,不知他那等凄凉意境是何等辽远,却在小枫的筚篥声中同样听出了来自塞外的凄绝哀愁,悲壮苍凉。
小枫在微凉的风中轻轻合着眼,神情间满是陶醉与怀念,如同此刻并非身处上京,而是在大漠孤烟下,苍莽黄沙前,扬帆策马,不远处便是心心念念的家乡。
筚篥声飘飞远去,最终散在风中,再听不真切。小枫放下了筚篥,却并未将其收起,只是轻轻握着。寒风依旧凛冽,温暖的日光却有些灼目。珞熙看到永宁也回到了猎场,刚想去迎她,却听一旁的小枫轻声叹了口气,喃喃道:
“我如今,是真的有些想西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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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那夜吹筚篥给小枫听的人是裴照,去年重刷剧版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细节,后面也没再提了,就在这篇文里提了一些。
小红马似乎原著里提的更多些,剧里提起的少。原著也像是小枫的一个很亲密的伙伴一样。
因为喝了忘川水的缘故,在小枫的记忆里赫失没死,文中设定是喝了忘川水之后会自动把想要忘记的记忆中的bug全补上,要不然没法解释原作里的一些因为双双失忆的逻辑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