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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梁鸿宝今天是白班。原本准备下了班去附近菜场买菜,给关晖做番茄牛腩和白灼芥蓝。但临下班时,关晖发短信来说今天要加班,十点前不会回来。
梁鸿宝就在店门外买了碗豆腐花,凑合着吃了。换下高跟鞋,留下睡饱了觉号称晚上要好好做番业绩的杨敏佳独自看店,她便一个人在五彩缤纷的火烧云下走回家去。
他们租的地方是在老城区。四十二层楼,只有两部电梯,其中一部,一个月有半个月在维修。
他们租在三十三层楼,每天上下班,两个人都要拿出足足半个小时来等电梯。有时候实在等不及,他们就从楼梯自己爬下去。
一边爬,一边接龙数数。355,356,357……轮到关晖时,他老是愣神,忘记数到哪了。梁鸿宝就大笑,罚他跟自己换包拎。
他的包又沉又重,跟她的布袋包根本不能比。她一背上压得肩膀都往下抖一抖。关晖说,这惩罚,怎么感觉是罚你。梁鸿宝说,这是罚你心疼。
一面说,一面自己也吓了一跳。梁鸿宝以前老觉得自己在男女关系上既呆板又无趣,她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面。什么肉麻话都能信口拈来,逗得关晖哑口无言,她就笑得更得意。
后来她发现,关晖老是在这一层忘了数字。她就开玩笑说17楼是他们的遗忘之域,走到这就什么忘了。
有次他们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拌起嘴来,梁鸿宝就拖住关晖往楼下跑。
跑到17楼了,她就说,我们有什么不开心吗?我不记得了。然后就去亲关晖的脸。
关晖不让她亲,她就偏要亲。但正好有楼上的邻居下楼,梁鸿宝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洞。好在关晖看她的糗样,反而笑了。
他们楼上的一对邻居,成天吵架打架,砸得天花板蹦蹦直响。半个月前大概离了,总算安静下来。一对双胞胎中的男孩跟爸爸走了,女孩跟妈妈留下来。
梁鸿宝前天等电梯遇到她们,小姑娘看着电梯里的狗说,我和哥哥说好,也要养条狗的。做妈妈的叼着烟,蓬散着头发:“你没哥也没爸,死了。”
梁鸿宝回去跟关晖说,大概34层正好是17层的两倍,所以要遇到双倍的遗忘。关晖故意问,那我们33层是什么。
梁鸿宝想了想,大大地抱住他,那是遗忘不得。
到了傍晚,老城区是一贯的热闹。书报亭占了左右的位置,搭出长木板,木板上都是各色的水果:蹦脆的青枣,饱满的红杏,密密匝匝的樱桃,还有一模就留一手紫的桑葚。
以前应有尽有的时候,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现在囊中羞涩了却看着什么都好。梁鸿宝想,真不该什么都不带跑出来的,就算偷藏个戒指带出来,他们也不见得发现吧,还能搬到好一点的房子……
这么想着就开始骂自己,呸呸,怎么连这点意志力都没有。要是让梁瀚生知道还不笑掉大牙,我就说她三个月不到,就得滚回来。
那天自己在客厅和他们闹翻,回房脱了手链,换上做义工免费得来的蓝字T恤和短裤,又去厨房找黄嫂要了个买菜的白布口袋。
到了客厅,把裤子口袋、白布口袋通通翻出来给他们看:“你们两个看清楚了,我这就走,一个子都不会带走。”
“好!好,好!”梁瀚生站起来,指着她说了这么几声,转头却冲着她母亲仲雯娟道:“你生的好啊,生的一个两个都是痴情种……都是不顾廉耻的小畜生!”
仲雯娟坐在沙发动也没动,只把她银光闪闪的长裙摆拢了拢,遮住发凉的膝盖。“廉不廉耻的,别人说说也算了,你就别挂在嘴边了,让人听见怪好笑的。至于畜生嘛,是畜生播的种,还能指望长成个元宝。”
“不过你也是。”仲雯娟走到她身边,把翻出来的口袋包整整好,放自己身上比划着款式。
“谈恋爱就谈恋爱好了,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多得很,你都去接触接触。最近播的影视,有哪个看得顺眼的,妈妈帮你牵线啦,那个新晋的小白,我看就蛮帅气的嘛……没必要像今天这样,当众拒了朱家的婚约。我们也下不来台。”
仲雯娟把布包还给她,她也不接。仲雯娟就把包放她脚边,按着她肩膀继续轻声细语:“……你和施南两个年龄也差不多,我看你们平时也挺聊得来。谈个一年半载,周末去海湾见个面吃个饭,平时你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你。等玩够了,收收心再结婚,不也挺好。”
“然后呢?和你们一样过日子?”
“我们?我们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多少人还为买一个屋两个屋吵架呢,有几个生来有你这样的条件?要什么尽可买,上哪个学校尽由你说。一分钱未赚过,刷的卡已是那些人一生的工资。”
“我宁愿一家人围着吃咸菜,和和睦睦。也好过这种,天天在娱乐报上看见看见我妈又艳沟了哪个小狼狗,比我死去的哥还小……”
啪的一巴掌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仲雯娟胸口压抑不住地起伏:“还没轮到你来给我上课!”
梁瀚生倒是反而压低了声音:“吵什么吵,真当这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啊。没听见底下的脚步声。现在这些做工的可不牢靠,收了钱,一句两句都敢对外说。信不信,你们再抬高声音吵两句,明天小报头条就是梁宅母女互扯头皮,消息来源不是姓黄就是姓林的佣工。”
“你真是老来多健忘,还是被你大胸的台湾妹榨得脑袋都空了。林嫂不是被你不说一声就解雇了嘛,害我再也找不到这么会煮甜汤的阿嫂。你要是再敢把黄嫂换了,我就让她捧着锅去你那台湾妹家里炖猪脚。”
“为了个佣工也来跟我吵,这个家我还有份!”
“用了十年的人说换就换,恐怕狗都比你懂感情……”
梁鸿宝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吵。看着看着,她笑了一下,弯下腰,把地上那只布袋捡起来,把裤子上的两只口袋也翻回去。
“那么,梁先生,梁太太,我就走了。”
仲雯娟住了嘴,回过头,呆呆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梁太太,我走了。”
她听见仲雯娟在身后像母兽一样发出一声嚎哭,还听见梁瀚生怒不可赦的声音:“让她滚,有本事别用我梁瀚生女儿的名义在外面借一分钱,还有全小阜的公司我看谁敢给你一份工。”
梁鸿宝轻轻回头,还带着笑:“不就是对付哥哥的那一套,再来对付我一遍嘛。我不怕。但是你们要是敢对他下手,我发誓,我会让你们没了儿子后再没有女儿。”
关上大门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庭院里,两侧新剪的松柏在白日头下锃锃地泛着青光,她觉得自己脊梁挺得够直,不输给这些青松。
又笔直地走了两步,回头望了一眼,她停了下来。
阳光照得到下沉的厨房,全透明的下沉厨房里,黄嫂趴在玻璃上,眼巴巴瞅着她,手捂着嘴,哭得花白的头发一颤一颤的。
她知道,他们的争吵黄嫂全听见了。二十五年里,这家里哪一点纷争黄嫂没有听到,只是这个家没有位置容她说话。
脊背一软,梁鸿宝也捂住了嘴,蹲在了地上。
而黄嫂在玻璃后面,松开手,擦了擦眼睛,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来。然后黄嫂抬起手,像小时候每次送她去上学那样,努力地抬高了,向她轻轻挥动。
“……小姐,小姐。梁氏千金为爱私奔,梁父怒斥:就当没这个女儿。你盯着这个封面老半天了。新到的周刊,热腾腾的,买一本吧。”
梁鸿宝回过神,看到周刊的封面上拼着自己长发长裙、一脸天真参加成年舞会的旧照,梁瀚生则被选了一张叉腰怒眉抨击时事的照片,仲雯娟戴着墨镜穿着黑裙弯着腰从车里钻出,一改招摇的打扮,应该是新抓拍的。三人三种姿态,预告了这条新闻给人的联想。
“你别说,封面上的这个梁小姐还和小姐你五官有点像呢。不过,她要是不化妆,剪了头发,还不及你漂亮。”
她抬起头,眼睛望向面前这张热情洋溢的脸。每一条皱纹,包括那蝌蚪似的一双圆眼都挤满了淳朴和友好。“里面还有流行春装的搭配,你们女孩最喜欢的。买一本吧,小姐。”
她默默翻到背后的定价,算了算一天的工资。
摊主仍然在友好地笑着,缺了门牙的牙齿露出在嘴唇之上。
“……我买旁边这两份报纸吧,……要两份。”
那张褚褐色的脸僵住了,随后慢慢吞吞摸了两份报纸,往她面前一掼。收了钱,转身就去骂在棚下做作业的十岁小女孩。
“还不认真写作业!东摸摸西摸摸,以后考不上好大学,我看你怎么办!提个破布袋,住个破房子,站在路边看免费杂志,别人吃水果你也就看着。就是说你呢,摸完桑葚摸报纸,把别人好好的报纸摸得一手紫。耽误别人半天生意。哈!看你做的好事!”
老头的嗓音大得很,跟刚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小女孩却充耳不闻,抓起小瓷碗里的桑葚往嘴里一丢,继续写作业。
梁鸿宝觉得这话有点像在骂她,她翻手看看,手指确实有淡淡紫色。她脸都红了,赶紧看自己拿过的杂志,还好,没看见有颜色。
本来想仔细看看是不是留下的颜色比较浅,又不敢再伸手。看老头又把眼睛乜过来,她狠狠心把刚才本杂志拿起来:“我要这本杂志……还有要一点桑葚。”
刚才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摸了哪几粒。梁鸿宝干脆只挑那看起来烂叽叽的。
那老头一边结账,一边给小女孩说:“你看,人贱不贱,不骂就不知道好。一骂就头脑灵光,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梁鸿宝脸红一阵白一阵,她从没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又气又愧,觉得一口气赌在喉咙口。想回嘴,又说不出话。
老头看她这样,笑嘻嘻地说:“小姐,我可不是说您哪,我说这梁家千金。你看好,不出半年,她就要哭着回家。我老头活大半辈子,见过水果当饭吃的,没见过爱情能当饭吃的。不跌跤,人不知足啊。”
梁鸿宝讪讪的,拎了水果和杂志就走。一口气跑上五楼,才在楼梯口,慢慢等着电梯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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