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

　　领奖台很高。聚光灯打下来，刺得人眼睛发酸。奖杯被塞进怀里，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肤，一种陌生的重量。鲜花簇拥着，香气浓郁得有些闷人。台下无数镜头闪烁着，像一片躁动的、没有温度的星海。

　　宋聆站在那片星光中央，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嘴角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掌声潮水般涌来，拍打着耳膜，但那声音隔着一层什么，嗡嗡的，听不真切。主持人的祝贺词说得慷慨激昂，飘进他耳朵里，却碎裂成模糊的音节。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侧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那里本该坐着另一个人。穿着深色西装，脊背挺直，表情淡漠，即使失败，也该是带着棋士的尊严，与他进行赛后简短的复盘，或是礼节性地握手，道一声“恭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着。只留下一把被仓促推开的椅子，和一个被无数猜测和疑问填满的巨大虚空。

　　那个离去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在他眼前闪回。不是平日镜头前那个冷静得像精密仪器的宋冽，而是一个几乎称得上踉跄的、被什么东西瞬间击垮了的影子。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枚楔子，钉进了胜利的核心，让那份喜悦变得摇摇欲坠，无法安然落地。

　　闪光灯还在疯狂闪烁，追着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奖杯，冰凉的触感稍稍拉回了他一点神志。他低下头，避开那些过于灼热的目光，却正好看见棋盘上尚未被收走的棋子。

　　黑棋投子的那两粒，孤零零地躺在棋枰一角，像一个突兀的、仓促的句号，强行终止了还未完的故事。

　　·

　　酒店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厚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冽几乎是靠着本能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把房卡对准感应区。“嘀”的一声轻响，如同赦令。他推开门，闪身进去，随即用后背重重撞上门板，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

　　冰冷的电子锁啮合的声音，切断了外面一切可能的光线和声音。他陷在了一片彻底的黑暗里。

　　黑暗中，那颗痣的模样却愈发清晰，灼灼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不是幻觉。

　　他沿着门板滑坐到地上，膝盖曲起，手臂无力地搭在上面。额头顶着冰凉的门板，试图压下脑子里翻江倒海的轰鸣。

　　怎么会是他？

　　那个名字，那个他以为早已被时间深埋、连同着那些不敢触碰的记忆一起被封存的名字，带着十五年分离的重量，狠狠地撞回他的胸口，撞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生出一种闷钝的疼。

　　他记得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影，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老宅的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梧桐树，夏天会落下毛茸茸的果子。他练棋时，那孩子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黑白分明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移动。有时候看得困了，小脑袋一点一点，耳朵后面那颗小痣，就在阳光下一隐一现。

　　他教他认棋子，告诉他什么是“气”，什么是“眼”。那孩子的手小，抓不住几个子，掉了，就咯咯地笑，眼睛弯成月牙。

　　后来呢？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某一天之后，那个小尾巴就不见了。院子里只剩下他和那棵沉默的梧桐树。大人们的脸色凝重，低声交谈着“必须送走一个”、“宋家的未来不能有软肋”、“资源要集中”之类他当时听不大懂的话。他哭过，闹过，问过无数次“弟弟呢？”，得到的只有沉默，或者一句冰冷的“ forget it.”

　　他好像真的就慢慢“忘”了。他把所有那些酸涩的、无措的情绪，连同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起死死地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用棋盘上无穷无尽的变化把它们彻底覆盖。他变成了宋冽，只剩下宋冽。棋士宋冽。不需要过去，不需要软肋，只需要赢。

　　他以为他做到了。

　　直到今天。直到那颗棋子落下前的零点一秒。

　　原来从来都没有忘记。那个印记不是留在那孩子的耳后，是刻在了他的骨头里。只一眼，就足以让他苦心经营十五年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

　　口袋里传来沉闷的震动。一声，接着一声，固执地不肯停歇。

　　他不想动。但那震动像一根针，执着地刺破他混乱的思绪。他慢慢地，几乎是机械地掏出手机。

　　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

　　一连串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涌了出来，大部分来自媒体和棋院。他面无表情地划掉。

　　最上面的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名字、他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立刻回国。安分点。」

　　简短的七个字，像一条冰冷的铁链，倏地缠上他的脖颈，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是叔祖父。

　　那股冰冷的、熟悉的窒息感回来了。比刚才赛场上的恐慌更加具体，更加沉重。他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双精明而刻薄的眼睛，正透过无形的网络，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审视着他的这次“失常”。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厚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闪了几下，熄灭了。

　　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

　　他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走廊外似乎隐约传来喧哗的人声，大概是庆祝的酒会开始了。欢呼声，笑闹声，模糊地透进来，衬得这一方黑暗更加死寂。

　　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

　　庆功宴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暖雾，包裹着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香槟塔闪着诱人的光泽，人们端着酒杯，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交谈声、笑声、碰杯声混杂在一起，演奏着一曲属于胜利的欢快乐章。

　　宋聆被围在中间。不断的有人过来祝贺，握手，拍他的肩膀。说着“天才出少年”、“未来可期”、“赢得漂亮”之类的话。

　　他点头，微笑，说着“谢谢”、“运气好”、“还需要学习”。像一个设置好程序的机械，应对得体，却感觉不到多少真实的喜悦。

　　那尊奖杯被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金光闪闪，吸引着人们赞叹的目光。但它此刻在宋聆眼里，却显得有些陌生，甚至虚幻。赢得太快，太突兀，像一场并非依靠真正实力夺取的胜利，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浮沙。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里搜寻。

　　没有。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找宋棋圣？”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是师兄周铭轩，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晃着一杯香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略带遗憾的笑容。“别找了，冽哥那个人，你知道的，输棋后从来不应酬的。何况是……这种输法。”

　　宋聆转过头看他。

　　周铭轩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像是分享什么秘密：“状态下滑得厉害啊。听说他最近压力很大，私下……呵，算了，不说了。”他适时地停住，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尾巴，拍了拍宋聆的肩膀，“总之，赢了好！这是他的时代，但未来是你的！”

　　话语像裹着蜜糖的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宋聆抿了抿唇，没接话。他再次望向那扇紧闭的宴会厅大门。

　　压力大？状态下滑？

　　他想起宋冽最后落下的那手棋。那不是状态下滑，那根本是……魂飞魄散。

　　为什么看到自己，会让他露出那种……近乎崩溃的表情？

　　怀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养父发来的消息，很简单：「为你骄傲，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给你做红烧肉。」

　　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周铭轩话语带来的那点不适。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回复，指尖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手机浏览器。

　　在搜索框里，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了两个字：

　　「宋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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