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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印大人
夏日的清晨,哪怕有一丝微风,也都是粘腻的。
孙明月静立于府门内仪门之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洞开的大门外那空荡荡的街道,她的身侧站着忠伯及几位核心大管事。
她今日寅时便早早起了,但其实一夜未眠,眼底深深的乌青只得用一层厚厚的香粉盖住。
见外面还没有动静,她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还未收起,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马蹄声,整齐划一,由远及近。
一对对的缇骑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神情冷肃,分列两侧,迅速清道布防。
两列身着赭红色贴里司礼监随堂太监,头戴烟墩帽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手执拂尘,低眉顺眼向前行进。
在这庞大的仪仗簇拥下,一顶四人抬的墨绿色云绒官轿,稳稳停在了孙府大门的正前方。
轿帘后一只皂色官靴率先出现在视线中,靴尖微翘,其上绣着密匝的祥云纹。
紧接着,一个身着绯色织金蟒袍的男人弯腰出了轿辇,缓缓站直了身躯。
孙明月微微抬起头,用余光窥了一眼。
男人面皮白净,近乎缺乏血色,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眼尾往下垂着,看人时半睁半阖,不带丝毫温度。
他的身形清瘦颀长,打眼望去,浑身上下透着股刻进骨子里的阴鸷。
只要站在那里,哪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场的众人也不由被这无形威压深深镇住,当即屏住呼吸,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孙明月轻轻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上前一步,依足礼数,敛衽深深一福,“民女孙氏明月,恭迎掌印大驾,掌印亲临鄙府,实令孙家蓬荜生辉。”
梁之行闻声抬眼,轻飘飘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并未立刻叫起她,任由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过了许久,就在明月感到膝头微微发酸时,才听到一道平直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不尖利,却也没有人味儿。
“孙家主,多礼了。”
淡淡的一句回复,辨不出喜怒。
孙明月这才站起身,一边露出得体的微笑,一边伸手引导,“大人一路辛苦,请入内用茶。”
梁之行颔首,抬步向前,绯色的衣摆拂过门槛,落地无声。
孙府众人连忙分开道路,躬身相迎。
正厅内气氛沉凝,下人战战兢兢地奉上早已备好的虎丘茶和酥八件。
梁之行只瞥了那茶盏一眼,并未去碰,倒是一直敲击着扶手。
“孙家主,听闻贵府近日颇有些不宁?”
他轻轻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
孙明月心头一紧,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问起此事,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表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坦然。
“劳掌印动问,不过是些家族内部琐事,些许跳梁小丑而已,觊觎家父留下的基业,已被明月处置干净,断不会耽误贡品大事。”
“哦?”梁之行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黑沉的眸中染上了一抹极淡的兴味,“跳梁小丑?咱家怎么听说,动静闹得还颇大呢?”
此话一出,孙明月感觉自己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她努力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大人明察秋毫,正因涉及嗣续根本,才更需快刀斩乱麻,以正家风,以免污浊之事耽搁了制作琉璃贡品的进度。孙家世代承蒙皇恩,岂敢因内宅不修而误了天家之事?”
梁之行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那没有温度的目光,似乎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快速离开。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似是调侃道:“孙家主倒是雷厉风行。”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孙明月倒是没在意,笑了笑,谦逊道:“大人过誉,明月年少识浅,唯知恪尽职守,不负皇恩,不负家父所托罢了。”
“既知重任在肩就好。”梁之行移开目光,语气重新变得公事公办,“太后万寿节在即,贡品乃头等大事。咱家时间有限,孙家主,这便引路,去窑厂和库房看看吧。”
他站起身,并无意在此多做寒暄。
“是。”孙明月连忙起身,“大人请随民女来。”
一行人簇拥着梁之行,浩浩荡荡向着孙家工坊和库房行去。
刚行至大院,一个伙计连滚带爬地从侧廊狂奔而来,带着哭腔急报道:“家主,不好了!工坊、工坊走水了!”
“什么!”孙明月脸色骤变,她猛地转向那伙计,拔高声音追问道:“哪处工坊?火势如何?”
“是、是正在赶制贡品的大窑坊!”伙计扑跪在地,喘着粗气,“火起得突然,烧了堆放坯料的侧屋,现在大家正在全力扑救!”
“废物!一群废物!”孙明月柳眉倒竖,厉声呵斥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今日是什么日子,你们不知道吗?若是殃及贡品,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她像是预料到什么,立刻又逼问道:“有没有查清失火原因?”
伙计被这股无形的威压一下子慑住,大脑清明了散粉,仔细回忆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回、回大小姐的话,小的、小的在救火时,好像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附近溜走,看、看那背影,有、有点像是、像是二老爷。”
“孙二?”孙明月眉头紧拧,震怒地破口大骂道:“蠢货!他这要拉着整个孙家陪葬吗?”
话音未落,一名管事面色慌张,快步奔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气悲伤,“大、大小姐,二老爷他、他……”
“他又怎么了?”
现在一听这个名字,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地问道。
“二老爷在家中悬梁自尽了!还、还留下了一封信!”管事面色惨白,双手颤抖着,将一封皱巴巴的信笺奉上。
孙明月一把夺过,快速扫了几眼,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个五味杂陈,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自顾自地大声道:“好一个以死谢罪!好一个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孙二你以为你一死就能了之吗?你险些毁了我孙家百年基业!你对得起孙家?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吗?”
梁之行自始至终站在原地,不发一言,只是等孙明月的斥骂声稍歇,才慢条斯理地好奇问道,“孙家主,你不累吗?”
孙明月的骂声戛然而止,像是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似的。
她迅速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愧疚面孔,转向梁之行,深深一福,告罪道:“大人,不管怎样,此事皆有民女看管不力所致。在此等关头出此纰漏,实在罪当可诛。可民女斗胆,恳请大人再给民女一个机会,民女定当竭尽全力,将这批贡品琉璃按期交付。”
梁之行看着福下的这颗脑袋,不知里面是装了一半谎话,还是全部谎话。
“孙家的家务事,咱家没兴趣。”
低沉的声音响起,并不带什么情绪。
“咱家只认太后娘娘的万寿贡品。期限一到,咱家要看到它们一件不少、完好无损地摆在这里。”
冷冷的目光扫过孙明月故作镇定的脸,如同看穿所有伪装。
“否则……”他轻轻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再多看她一眼,梁之行径直转身,拂袖而去。
绯色的身影在森严仪仗的簇拥下,很快便消失在孙府深深的庭院之外。
孙明月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封伪造的信,眼中神色不明。
下一瞬,她敛起所有的表情,吩咐道:“备轿,去大窑坊。”
“主子,那边刚走了水,乱得很,烟尘也大,您……”一旁的忠伯担忧地劝阻道。
“不必多言,速去。”孙明月直接打断他,果决道。
忠伯担忧地看了明月一眼,还是听从主子吩咐,赶紧去备轿。
一顶青布小轿很快备好,孙明月弯腰入轿,轿帘快速落下,阻挡了外面的视线。
轿夫稳稳抬起轿子,穿过小巷,汇入街道。
轿内,孙明月双眼紧闭,腰背微微弯下,嘴角下意识勾了勾。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空气中的味道被一股焦糊的烟熏味所取代。
越靠近窑坊区域,这种味道越是浓烈,间或还能听到清晰的嘈杂声。
轿子最终在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
“主子,到了。”
孙明月闻声,睁开了眼睛,缓缓走出轿子,眼前的景象让她怔了一下。
昔日忙碌的大窑坊,此刻已是半片废墟。
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向天空,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地上满是积水和狼藉的瓦砾,以及未能抢救出来被烧得变形的琉璃坯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火熏火燎的气味,几个伙计满脸麻木地清理着现场,在看到孙明月的到来后,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整个人惶恐又无措。
“家主……”
众人讷讷行礼,气氛凝重又压抑。
主管此处的张师傅闻讯匆匆赶来,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烟灰都没来得及擦,噗通一声就要跪下,“家主,是我无能!是我无能!竟出了这等纰漏,就是万死也无从谢罪啊!”
孙明月伸手虚扶了一把,阻止了他的下跪,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冷静道:“张师傅请起,天灾人祸,非你一人之过。人员可有伤亡?”
张师傅见她并未立刻发作斥责,稍松了口气,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家主的话,幸亏发现得早,两个伙计泼水时跌了一跤,蹭破了皮,并无大碍。只是、只是这侧屋里存放的一批上好坯料和半成品,全、全毁了!”
“人没事就好,东西毁了,还可以再做。”孙明月面色如常,平静的布置道:“既是意外,便不必过度惊慌。张师傅,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彻底清理现场,排查所有隐患;第二,也是最重要的。”
她顿了顿,突然加重了语气,“主窑不能停火!贡品工期紧迫,所有人力必须立刻投入到完好的窑口和工坊,日夜赶工,务必在规定期限内,将损失的进度抢回来!若有任何材料、人手短缺,直接报与忠伯,一律优先调配!”
清晰明确的指令,当场给现场慌乱的人群吃了颗定心丸。
众人面上的惊慌稍减,纷纷应声:“是!家主!”
孙明月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中略一思忖,对着张师傅说道:“带我去看看完好的成品和即将入窑的精品。”
张师傅连忙引路,几位工匠也紧跟其后,他们绕过废墟,来到了未受火灾波及的库房。
大门推开,一股混合着琉璃冷却后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
一排排特制的木架上,覆盖着柔软的锦缎,上面摆放着即将呈送宫廷的琉璃珍品。
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表纹路也栩栩如生,单从品相上看,几乎无可挑剔。
孙明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指尖充分感受着胎体的厚薄均匀度,认真审视着每一寸细节,不放过一丝一毫。
当她不经意将其倾斜到某个特定角度时,发现似乎掺入了不同质地的杂质,导致冷却后产生了几乎无法分辨的色差。
她放下这只,又迅速拿起旁边不同样式的一只,同样有这个问题。
如今看是好好的,可在经历长时间运输或者温度改变后,这些精美的琉璃珍品有可能在顷刻间彻底变形变色。
如果还好巧不巧刚好在太后面前一一展示,不敢想象到时候孙家会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后面的张师傅和几位工匠不自觉屏住呼吸屏,大气都不敢喘。
孙明月缓缓放下最后一件查看的琉璃杯盏,
慢慢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并未有分毫异样,嘴角还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略带赞许的表情。
“釉色饱满,胎体匀净,雕工也精细,大家辛苦了。继续保持,万万不可因赶工而失了水准。”
张师傅和工匠们闻言,心中兀地松了一口气。
“好了,你们忙吧。张师傅,抓紧时间,尽快恢复烧制。”
孙明月语气温和地吩咐着,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巡查。
出了库房门口,她没有坐上那青布小轿,反而以随处逛逛为由,让忠伯他们先行离开。
自己则趁周旁无人后,悄无声息地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弄,来到城北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前。
院门紧闭,看上去似乎与普通民宅无异。
她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门环,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见到是她后,立刻恭敬地打开门。
“东家。”
孙明月直接闪身而入。
进门后才会发现这里其实别有洞天,竟是一个小而精良的琉璃工坊。
此时炉火正旺,几个工匠正在专注地忙碌着,看到孙明月,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行礼。
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琉璃碎片。
“看看这个。”
她将碎片递给其中一位头发花白老工匠,直白问道:“能看出问题吗?”
老工匠接过,走到光下,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他又用手指细细触摸了下,轻轻弹击听声,变换角度查看后,脸色越来越凝重。
老工匠沉声,直言不讳道:“东家,这是被人下了阴招啊!您看这里。”他指着那处细微的色差,“这是掺了灰引子啊,量极少,平时看不出,但一旦遇冷热剧烈变化,或是受到轻微震荡,应力从此处爆发,整件东西就会碎成齑粉。”
周围的其他工匠也围拢过来,传看之后,无不面露惊怒之色。
“能补救吗?”孙明月的心沉了又沉,但依旧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老工匠面露难色,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难!极难!琉璃已成器,杂质已熔入胎体,非回炉重造不可。但回炉,火候、时机要求极高,稍有差池,整件就彻底毁了。”
孙明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我知道难。但必须试一试。谁能找出稳妥的补救之法,我赏银千两。”
她停顿了几秒,从袖中掏出了几张白纸,放到了桌上 ,“若是实在无法,停下目前手头上所有的活,全力赶制这纸上要求的琉璃品。”
“是,东家。”
孙明月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在留下一番鼓励后,抬步离开了小工坊。
“大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孙明月刚踏进内院,就听到一阵娇俏的女声。
陶朱飞奔向前,眼中满是担忧。
“大小姐,你以后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嘛!听忠伯讲,你去了走火的窑坊,还要一个人回来,我这心里上蹦下跳的。”
陶朱嘟了嘟嘴,埋怨道。
孙明月没有多说什么,捏了把她肉肉的小脸,笑着问道:“好陶朱,午饭好了吗?这一上午,可把我累坏了。”
“一直在锅里温着呢,就等大小姐你回来了。”陶朱一听,怕小姐饿得难受,赶紧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小厨房走,“桌上有您最爱吃的枣泥糕,您饿了先吃点点心垫吧垫吧,我这就去端饭,马上就回来。”
孙明月看着一溜烟就消失的背影,哭笑不得,但心里的紧绷感一下子就缓解了几分。
她回到房中,懒洋洋瘫坐着,一只手拿起一块枣泥糕,刚要放到嘴边,一个黑影人突然从外面悄无声息地进入。
孙明月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在意。
“主子,刚得的消息,钱家大少爷钱鹏,今晚在望北楼设宴,帖子已送到官驿那位梁掌印手里了。”
孙明月拿着糕点的手一顿,整个人怔了一下。
钱家,同样是琉璃行当里的巨头,一直是孙家最强的竞争对手,当年为了争夺皇商资格,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宴请梁之行,其用意很难不让人怀疑。
是想趁机上眼药?还是想拉拢贿赂?还是他们早就知道孙家贡品出了问题?
梁之行这个人,从上午短暂的接触来看,脾气难测。
如今钱家出手,梁之行又会是什么态度?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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