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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扇门捕头
残阳如血,透过窗棂,在水盆中投入一片破碎的粼光。
沈皓对着水盆中那张陌生的倒影,怔怔出神。水纹微动,倒影里那张平凡无奇、略显沧桑的中年面孔也随之晃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依稀还能找到一丝十年前那个少年郎的影子。
十年了。整整十年。
他已几乎习惯了这张“木莲”大夫的人皮面具,习惯了用粗粝的嗓音说话,习惯了微微佝偻着背脊行走在市井之间。唯有在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后院,打来一盆清水,卸下所有的伪装,他才能做回“沈皓”片刻。这短暂的真实,奢侈得如同偷来的时光。
那场吞噬了一切的大火,至今仍时常闯入他的梦境,灼热的气浪、噼啪的梁柱断裂声、凄厉的惨嚎、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混杂的气味……比任何高深的武功秘籍都要深刻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夜夜灼心。有时他甚至会偏执地想,若自己当年没有那般天真轻信,没有将那匹“饿狼”引入家门,是否就能早早识破那些精心编织的阴谋,挽救家族于危难之际?
然而,世间从无“如果”。沈家近百口的鲜血,早已染红了金陵城外的土地,也被时光冲刷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咚、咚、咚!”
前门传来急促而蛮横的敲门声,像重锤砸碎了院中的寂静,也打断了沈皓沉湎于过去的思绪。
他眼神倏然一凝,所有软弱的情绪瞬间敛去,如同猎豹听到了危险的讯号。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反应——浸湿的布巾擦过脸颊边缘,小心地掀起一角,然后迅速将那张薄如蝉翼却足以改变一切的人皮面具严丝合缝地覆回脸上。镜中那张属于“沈皓”的俊朗面容再次被隐藏,取而代之的是“木莲”大夫的平庸与沧桑。整理好粗布衣衫,收敛眼中锐利的光芒,他快步穿过小小的天井,走到前堂医馆。
医馆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柜子上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安静地排列着,仿佛对外间的骚动一无所知。
“已经闭馆了,若有疾恙,明日请早。”他沉声开口,声音是刻意练习过的低沉沙哑。
“官府查案!开门!”门外是一个极其威严、不容置疑的声音,带着官家人特有的倨傲。
沈皓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手下动作却不慢,“吱呀”一声拉开了门闩。
门外暮色渐浓,站着四名按着腰刀的衙役,神色不善。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捕头,面色冷峻,眼角带着经年累月查案留下的深刻纹路,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过来,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阁下就是‘青囊堂’的木莲大夫?”捕头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审慎。
“正是鄙人。”沈皓微微拱手,姿态放得极低,“不知几位官爷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那捕头亮出一块黑沉沉的腰牌,上书“金陵府捕”字样:“金陵府捕头赵刚。请问木大夫,三日前午后,你可曾出诊,为一名中毒颇深的少年人治过伤?”
沈皓心中猛地一动,面上却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官爷见谅,每日来医馆问诊求药者众多,形形色色,鄙人实在记不清了。”
“哼,记不清?”赵刚冷笑一声,逼近一步,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那我提醒提醒你。峨眉派弟子,程允!中的是唐门独门的五阴掌毒!有人亲眼看见,当天是‘落英剑’苏泠姑娘急匆匆请了你过去诊治的!这下,可记起来了?”
沈皓的心脏微微收紧。果然是为了此事。他当日出手救治那少年,一是确实不忍见名门正派的年轻弟子夭折,二是看出了那五阴掌的手法有些蹊跷,似乎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片段隐隐相关。没想到,竟真的惹来了麻烦。
他语调依旧平稳:“既如此,官爷该去询问苏姑娘更为妥当,何必来询问鄙人一个郎中?”
赵刚又是一声冷哼,语气更加严厉:“若能问她,我还来此作甚!苏泠和程允昨晚在城西落脚的小院遇袭,程允当场被杀,苏泠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而现场,赫然留下了你青囊堂独有的药包!木大夫,你作何解释?!”
沈皓瞳孔骤然收缩。
圈套!这是一个针对他的、毫不掩饰的圈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里带上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冤屈:“官爷明鉴!若真是鄙人行凶,杀人之后为何要留下自家独一无二的药包?这岂不是自曝行踪?天下岂有如此愚蠢的凶手?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欲嫁祸于鄙人!还请官爷详查!”
“栽赃陷害?”赵刚眼神锐利,“这些话,留到公堂上对府尹大人说去吧!是否陷害,一审便知!”他一挥手,声色俱厉,“来人!锁上!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上前,抖开铁链,就要拿人。
沈皓眼神一冷,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颤动,内力暗涌。他绝不能去府衙大牢,一旦身陷囹圄,身份暴露的风险将急剧增加,十年隐忍可能毁于一旦。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刹那——
“赵捕头!且慢!”
一个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子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转头。
只见暮色中,一名女子正快步走来。这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着一袭剪裁得体的黛青色六扇门官服,腰佩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身姿挺拔如松。她眉目清丽,却英气勃勃,行动间步履沉稳,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凛然气势,瞬间将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南宫……南宫捕头?”赵刚显然认得来人,脸上的厉色瞬间收敛,换上了几分惊讶与不易察觉的恭敬,连忙拱手,“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小地方来了?”
女子并未寒暄,直接亮出一块金光闪闪、刻有“六扇门”字样和复杂纹路的令牌,声音清晰而有力:“六扇门副总捕头,南宫瑾。赵捕头,此案牵扯江湖几大名门正派,其中恩怨纠葛复杂,已非金陵府衙所能处置。现按律由我六扇门全权接管。你和你的人,可以回去了。相关卷宗证物,稍后自会有人前往府衙提取移交。”
赵刚面色变了几变,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争辩什么,但目光触及那块代表着朝廷威慑江湖的最高权力的金牌,终究不敢违抗,只得强行压下不满,躬身道:“……是,既然南宫大人有令,卑职遵命便是。”
他悻悻地瞪了沈皓一眼,终究不敢再造次,带着几名同样面露不甘的衙役转身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巷口。
一场突如其来的拘捕,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化解。
南宫瑾这才转过身,目光如电,仔细地打量起站在门口的沈皓。她的眼神锐利,似乎能穿透那层人皮面具,直窥本质。
“你就是木莲?”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皓压下心中的波澜,拱手行礼,姿态依旧谦卑:“草民正是。多谢南宫捕头方才出言解围,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南宫瑾语气平淡,迈步径直走进医馆,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药柜、诊台、以及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帘,“是有人不希望你现在就进去,特意请我过来走这一趟。”
有人?沈皓心思电转,会是谁?苏泠昏迷,还会有谁?
南宫瑾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道:“苏泠姑娘一个时辰前短暂苏醒过片刻,虽气息微弱,但指认凶手的力气还是有的。她说,凶手是一个身形高瘦、左手使剑、剑法极快的黑衣人。听描述,似乎并不是你这位救死扶伤的木大夫。”
沈皓心中微微一松,这至少洗清了他眼前的杀人嫌疑。他更关切另一个问题:“苏姑娘……她伤势究竟如何?可有大碍?”语气中的关切并非完全假装。
“断了三根肋骨,肺腑受了震荡,失血过多。”南宫瑾语速平稳,像是在陈述公文,“但你们青囊堂的金疮药确实有奇效,加之她自身内力根基不弱,性命算是无碍了,只是仍需静养一段时日。”
她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再次锁定沈皓,带着探究的意味:“不过,相比于凶手是谁,我其实对你更感兴趣,木大夫。”
“哦?鄙人一个寻常郎中,有何值得南宫捕头感兴趣之处?”沈皓心中警铃微作。
“寻常郎中?”南宫瑾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逼近一步,周身那股压迫感悄然增强,“那我问你,唐门五阴掌,阴毒诡谲,中者五脏俱损,阴寒附骨,天下能解此毒者,据我所知绝不超过三人。就连宫里的太医令也未必有十足把握。你一个僻处巷尾的‘寻常’郎中,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为那程允压制乃至化解剧毒的?”
沈皓面色不变,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祖上略有传承,留下几个解毒秘方,恰有对症之方。此乃家传之秘,恕不便外传。”
“家传秘方?恰巧对症?”南宫瑾显然不信,又逼近一步,两人距离已不足三尺,她身上淡淡的冷冽香气似乎都能闻到,“还有,我查过,你这‘青囊堂’立有规矩:不带兵器者不医,江湖人士不医。为何三日前偏偏为那身负长剑、明显是江湖中人的峨眉弟子程允破了例?莫非木大夫的‘医者仁心’,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直指核心破绽。
沈皓迎着她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见那少年伤势危急,生命垂危,实在不忍见其年纪轻轻便夭折于此。医者父母心,见死岂能不救?破例一次,也是情理之中。”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沉默在小小的医馆里蔓延,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碰撞。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片刻后,南宫瑾眼中的锐利忽然稍稍敛去,忽然轻轻笑了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医者仁心’,好一个‘情理之中’。木大夫,果然能言善辩,仁心仁术。”
她语气莫名,让人听不出是赞是讽。
她不再追问,转身似欲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侧过头,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
“对了,说来也巧。近日查案路过城西,发现那片烧了十年的沈家废墟,似乎有了新主人。竟有人开始清理修缮了,你说奇不奇怪?”
说完,她不再停留,迈步而出,身影迅速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之中。
沈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巷尽头。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湮灭了,医馆内彻底暗了下来。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而深沉的光。
六扇门,果然名不虚传。这位南宫瑾副总捕头,精明厉害远超他的预料。她显然已经对他的身份起了极深的疑心,方才那番对话,步步紧逼,句句试探。最后那句关于沈家旧宅的话,更是绝非无心,分明是刻意抛出的诱饵,或是一个警告。
更让他心惊的是南宫瑾透露的消息——唐门、峨眉、崆峒几派高手齐聚金陵,竟都是为了追查一件十年旧案?
十年!
这个时间点像一根尖针,狠狠刺入他心底最深的伤疤。
所有这些,难道都与十年前沈家的那场惊天惨案有关?
那场大火,究竟掩盖了多少秘密?而如今,这潭死水,终于要再次被搅动了吗?
他缓缓关上门,插上门闩,将渐起的夜色和暗涌的危机都关在门外。但他知道,门外的风雨,绝不会因这一扇薄木门而停止。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转身,走向后院,脚步沉稳,却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他需要思考,需要谋划。十年隐忍,或许已经到了尽头。而首先,他必须去确认一件事——南宫瑾口中的沈家旧宅,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里,埋藏着他所有的过去,也是所有谜团开始的地方。
夜色,成为了他最好的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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