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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舊情,改寫命
破曉前的天色像未洗淨的墨,冷宮的屋簷掛著碎冰,風過處叮叮作響。阿瓔抱著一摞柴枝進來,鞋面全是露水,呼出的白霧在門口化開。
溫阮放下手中的針線,抬眼看她。昨夜顧行止的人剛封了冷宮,內監們一時不敢再造次,這片被遺忘的殘院反倒顯得安靜。
“主子,灶台裡還剩一把灰,我按您說的又添了兩層。”阿瓔關上門,壓低聲音,“劉承會不會再來?”
“會。”溫阮神色平靜,把線頭咬斷,“但不會像昨夜那樣明火執仗。他們失了一步,接下來要做的,是把錯推回來。”
她把新縫好的布囊放進袖中,指節無意識地摩挲那點朱砂。心口的灼感已退,餘下的,是冷而穩的清明。
“竹篙削好了麼?”
“好了。”阿瓔把兩截竹子拿出來,遞到她面前。竹管內腔被挖空,邊緣磨得極細,近看才能察覺。
“把這一截放到樑上,另一截留在灶後。有人進屋,先把樑上的那截推落,再去取灶後那截。”
阿瓔不解:“這樣做是為了……”
“讓人以為是同一支。”溫阮語氣很淡,“有人會來尋‘失物’,我們得替他找到——但找到的,最好不是他想找的那個。”
阿瓔似懂非懂去搬凳子。溫阮把桌面收拾乾淨,擦掉昨夜留在門檻上的鞋印。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不急不緩,像把散落一地的珠子逐顆撿回線上。上一世她總想著忍一忍、等一等,指望著有人回頭看她一眼。結果等來的,是更深的坑。
今生不等了。
——
巳時前後,門口傳來細碎的女聲。
“表姐。”
溫阮把門栓拉開半寸,果然看見淺粉宮裙的溫芷立在日光裡。她今日妝容極淡,像一瓣剛展的花瓣,手裡提著一隻漆木食盒,面上是恰到好處的關切。
“昨夜聽說冷宮出事,芷心急得睡不著。今晨讓小廚熬了安神湯,表姐嘗一口,可好些?”
她說著抬步要進屋。溫阮側身擋住,笑意不達眼底:“冷宮潮氣重,污了妹妹衣裳,不好。”
溫芷微微一頓,指尖收緊,馬上又露出委屈:“表姐可是還記恨我?我知道自己照顧不周,可我也是宮裡人,行動不由己。昨夜聽說有人要把東宮的香囊栽到你身上,我擔心得很。”
“妹妹的心意我明白。”溫阮把門再掩了一分,“只是我今晨起來,頭還有些痛,想清靜靜。食盒你放門口吧。”
溫芷的笑意終於有了一瞬間的僵:“既然如此……那我放這裡了。”她將食盒放在門限上,垂眼退了半步,忽又抬眸,嗓音柔細,“表姐,這湯裡加了幾味安神藥,若晚了喝就沒效……你可別再和我置氣。”
溫阮“嗯”了一聲,伸手把食盒推到門內。溫芷的眼神緊緊盯著那盒子,像盯著一尾將上鉤的魚。
“對了。”溫阮忽地像想起什麼,倚門笑了笑,“我記得妹妹素來怕冷,這會兒風大,別著了涼。還有——你頭上的那枚碧玉步搖好看,是誰的新樣?”
溫芷下意識地去摸鬢角:“繡房嬤嬤前日新制的。”
溫阮道:“難怪針腳利落。”她把門輕輕闔上,留下溫芷在門外怔了怔,終於帶著笑意離去。
阿瓔憋了半天,急忙湊過來:“主子,您真要喝?”
“當然不。”溫阮把食盒掀開,裡面一碗色澤清亮的湯泛著薄薄的光,碗底一圈花瓣形的藥渣。她取出銀針,在湯面輕輕一劃,針尖並未變色。
阿瓔鬆了口氣,又迷惑:“沒毒?”
“是慢藥。”溫阮將針尖湊近鼻端,薄薄的苦味底下壓著一層甜,“合香極細,三五日無事,十日後人就日漸乏力,脈象沉緩。太醫會說是寒濕入骨,開方只補不瀉。”
“那怎麼辦?”
“留證。”溫阮取出昨夜縫好的小布囊,把湯面薄薄一層油脂和幾枚藥渣撇進去,塞入竹管,封好兩端,“這支送出去。”
“送給誰?”
“顧行止。”溫阮抬眼,“最能做主的人。”
阿瓔縮了一縮:“他會見我們嗎?”
“他若不見,這支就送到御史台。”溫阮淡淡,“有人想用東宮的名頭栽贓冷宮,也就等於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伸了手,就得付代價。”
阿瓔點點頭,抱著竹管心跳如鼓。
——
午後,天光稍稍亮了一些。冷宮的門外傳來密步聲,阿瓔剛要去看,被溫阮攔下。
“別動。”
門外立著的不是內監,而是一名身著墨色官服的年輕人,腰間掛著顧行止府的令牌。他敲門:“溫娘娘,顧大人命我前來詢問幾事。”
溫阮拉開門。那人自報姓名周成,目光清冷,進門後只掃了屋內一眼,便道:“大人問,昨夜灶台灰堆之物是否你所藏。”
“不是。”
“你為何預先知曉搜查?”
“冷宮牆薄,風聲易進。”溫阮不緊不慢,“御前要案,傳一傳,不稀奇。”
周成唇角動了動,像是對她的圓滑有些不悅,卻還是依令辦事:“大人還問,昨夜你出示的玉簪從何而來。”
“東宮繡房常用樣式,簪尾刻‘芷’。”溫阮瞥他一眼,“東宮內侍任事簿上,負責熏香與縫製的內侍名單可查。有人拿錯了東西,我替他放回原主身邊。”
周成的眉毛終於動了動,像第一次真正審視眼前這位冷宮娘娘。
“還有一件。”溫阮將竹管遞過去,“今晨有人送安神湯。勞煩你帶去給顧大人——他若感興趣,會知道該怎麼驗。”
周成接過,見她神情穩定,竟一時間無話可說。臨出門前,他抬眼道:“冷宮外人等已被攔,尤其是內監。此令暫時作數。”
門闔,室內重歸寂靜。阿瓔驚喜:“顧大人……是信我們了?”
“還早。”溫阮把剩下的食盒重新封好,放回門邊,“他不過是把每一條線都握在手中而已。”
——
亥時未到,冷宮外的雪忽然大了。風從破牆縫隙裡滲進屋子,燈焰被吹得斜偏。阿瓔守在門邊,有些焦慮:“主子,不會出事吧?”
“等。”溫阮把煤餅推近,指尖攤著一片枯葉,葉脈細密。她用針尖在葉片上細細扎出幾個點,連成一道弧,像是無意的遊戲。
門外足音再起時,她把那片葉子放進桌角的破罐裡。門一開,黑狐裘先入,雪氣跟著湧進,顧行止抖袖立在燈下,冷光一層層散去。
他沒帶旁人。
“顧大人。”溫阮欠身。她的聲音不高,卻穩。
顧行止看了她一眼,把竹管放在桌上,未坐:“湯裡的藥,我讓人試過。無毒,卻能寢食難安、日漸乏力。”
溫阮點頭:“我說過,是慢藥。”
“你怎麼辨得出?”
“我在宮裡待過這麼多年,見得多。”溫阮垂睫,“更何況,這碗湯,是某人一向慣用的手段。”
“誰?”顧行止的視線像刀。
溫阮抬眸,與他對視,唇角淡淡:“顧大人想知道真正的名字,得先給我保命的法子。否則我說了,也活不到明天。”
屋內一靜。阿瓔屏住呼吸。顧行止薄唇一抿,像在衡量她的價值與膽量。片刻後,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刻著“行止”二字的小小銅牌,放到桌上。
“此牌見我府衙門人等,可借道入出。你若遇急事,令貼身宮女去報。”
溫阮伸手把銅牌收入袖裡,笑意淺淺:“多謝顧大人。”
顧行止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竹管,淡淡道:“送湯之人,是你的親族吧。”
“表妹。”溫阮不諱言,“溫芷。”
顧行止嗯了一聲:“她是東宮常客?”
“她愛做東宮的客,東宮也樂於見她做客。”溫阮語氣很平,“但今日這碗湯,未必是她親手置的藥。有人指使,她不過是手。”
“指使的人是誰?”
“顧大人可還記得昨夜那只香囊上的針腳?”溫阮把破罐裡的枯葉推到他面前,“東宮繡房的繡娘都習用南北針規,針腳走向一致。昨夜那只香囊的線頭北起南落,與規矩反。這樣的錯,繡娘不會犯,只有仿製的人才會。”
顧行止瞥了眼枯葉,葉片上用針扎出的點連成一條細弧,正是她口中的“南北針規”。他指尖按了按葉面,眼底閃過一絲興味:“你不像是冷宮的人該有的手段。”
“冷宮裡的人,也不是生來就該死的。”溫阮淡淡,“顧大人若想查清,請從東宮繡房的布料存簿、內侍輪值簿、以及御前香料庫三處比對。若其中兩處對不上,便能找到手。”
顧行止看她一眼:“你怎麼知道會對不上?”
“因為做這事的人把‘快’字看得太重。”溫阮道,“昨夜外殿小火,熏香延誤,他們才急於把罪推來冷宮。急,就會露破綻。”
顧行止沒再問,轉而看向她袖口。那裡濕了一點,淡淡的藥香從布料纖維裡散出來。他皺眉:“你沾了湯。”
“故意的。”溫阮坦然,“以防有人說我沒見過那碗湯。”
顧行止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很會為自己鋪路。”
“是顧大人教的。”溫阮亦笑,“昨夜若不是大人‘且當面’,我怕是已經被帶走了。”
他沉默了一息,轉身欲走,忽又回頭:“你說要保命。除了這塊牌子,你還想要什麼?”
溫阮眼神一凝:“一件小事——讓人封住冷宮出入口三日,除你的人,不許任何人入。若有人硬闖,請一併記在案。”
顧行止頷首:“可以。”
“還有,”她頓了頓,“請大人替我傳一句話給御藥房的羅太醫:‘甘草不可與南星同投’。他會明白。”
顧行止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第一次把她當成棋局上的對手而非棋子。半晌,他道:“記住你今日所言。”說完,拂袖而去。
門合,風聲回來。阿瓔像從水裡抬頭一般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靠著門板滑坐下去:“主子,您剛剛……我以為心都要跳出來了。”
溫阮把銅牌拿出來,在燈下看了一下,重新收入袖中:“怕是好事。”
“好事?”
“他若當我沒用,就不會給我牌子。他給了,說明我還有話能說,還有路可走。”
阿瓔似懂非懂。
——
夜更深,冷宮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這網不是別人撒的,是溫阮一針一線編出來的。
子時過半,外頭雪停了。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老鼠,又像貓。阿瓔要起身,溫阮朝她擺了擺手。
“誰?”門內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笑。
門外停住,過了兩息,傳來劉承刻意壓低的嗓音:“娘娘,奴才給您送些好東西暖身子。”
“門沒鎖,公公自便。”
門被推開一條縫,劉承貓著腰鑽進來。他把一包炭和兩塊糕放在桌上,笑得賊眉鼠眼:“昨夜的事,娘娘別往心裡去。奴才也是奉命。”
“奉誰的命?”溫阮端著碗,慢慢喝了一口溫水。
劉承笑容不變,眼底卻閃了一下:“這您就別問了。娘娘只要記得,冷宮也講規矩。規矩說,該死的人要早死,該活的人得會做人。”
“哦?”溫阮抬眼,“怎麼個‘做人’法?”
劉承從袖口摸出一個小袋子,悄悄推過去:“娘娘聰明,應該懂。”
袋口露出半角銀票。阿瓔臉都白了,想說話,被溫阮用眼神止住。
“公公是要我幫你做事?”溫阮笑意微深,“還是要我做‘死’?”
劉承被她看得背心發涼,乾笑兩聲:“娘娘莫嚇奴才。這幾日會有人過來問您昨夜的事,您只要說——您當時昏著,什麼也沒看見。至於其他……是誰往灶台塞了東西,您自然是不知道的。”
“哦。”溫阮的“哦”拖得極輕,“若我說知道呢?”
劉承的笑聲卡在喉嚨,臉上的肉抽了抽。他終於板起臉:“娘娘可別不識抬舉。御前的案子,岔不得。您在冷宮裡,誰護得住您?”
溫阮沒理他,起身把門關得更嚴,轉回身道:“公公這話說得有趣。御前的案子,豈是你我能岔的?你今日來,是誰讓你來的?拿了誰的錢?怎麼進的這扇門?”
三個問題像三顆石子,直直砸在劉承心上。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冷汗從鬢角往下滴。
“公公。”溫阮從袖中取出顧行止給的銅牌,在燈下一晃,“今夜的事,我會照原樣說給顧大人聽。你走哪一條路,自選一條。”
劉承盯著那塊銅牌,臉色青白變換,良久,拱手乾笑:“娘娘高明。奴才失禮了。”說罷,夾著尾巴出了門,幾乎是逃。
門闔上,阿瓔終於忍不住拍胸口:“主子,您怎麼敢把牌子亮給他看?”
“牌子是用來亮的,不是用來藏的。”溫阮收起銅牌,“他怕的不只是顧行止,還怕顧行止‘記住他’。”
阿瓔怔怔地點頭。
——
次日辰時,顧行止府的人再次出現在冷宮門口。這回帶頭的仍是周成,只不過他身邊多了一位鬚髮皆白的太醫。
羅太醫見了溫阮,第一句便是:“誰讓你提那句‘甘草不可與南星同投’?”
“羅太醫莫急。”溫阮請他進屋坐下,“我只是想知道,有多少人還記得太醫院的‘十戒’。”
羅太醫長歎一聲:“記得的人不多了。你娘當年——”他話到半截,像記起什麼,收住聲音。
顧行止站在門邊,冷冷看她。溫阮垂下目光,並不追問,只道:“太醫既來了,請驗一驗這食盒的碗底。”
羅太醫取出極細的銀絲與藥紙,仔仔細細驗過,沉聲道:“果然有慢藥的痕跡。看走向,是先入湯,再以花瓣壓面。下手的人熟門熟路。”
周成低聲稟報:“大人,您吩咐對簿之事已有結果——繡房存簿與香庫記錄有兩處不合。昨夜當值內侍承認,有人借了繡房的針線盒,未留名。”
顧行止的眼神沉了沉。羅太醫收起藥紙,忽又對溫阮道:“你讓我來,不止為了驗湯吧?”
溫阮抬眼:“羅太醫可還記得先帝駕崩前,我母親在御前留的那份藥理手卷?”
羅太醫一震,忙看向顧行止。顧行止微不可見地點頭。
“手卷我見過。”羅太醫道,“你要說什麼?”
“手卷裡有一條‘急症臨方互解’,是母親在東南行醫時所記。”溫阮的聲音很低,“若有人以慢藥害人,連續十日,每日午時和子時各半盞,十日後人會慢慢倒下,毫無跡象。可若在第三日用‘辛溫之劑’逆其性,當夜便會心悸不安,藥者必慌,便會改方。”
羅太醫點頭:“有之。”
“我想讓他慌。”溫阮望向顧行止,“讓他改方,留下更明顯的痕跡。到那時,東宮裡誰出手、誰下令,便無所遁形。”
屋內一時極靜。風敲窗紙,簌簌作響。顧行止看她很久,似在權衡利弊。終於,他道:“可以。羅太醫,照她所說,明日午時前將藥方交到我手上。”
羅太醫應下,臨出門前又看了溫阮一眼,眼裡像有憐惜,也像有感慨。
人走後,屋裡只剩溫阮與顧行止。
“你在賭。”顧行止道。
“是。”溫阮不避,“我賭你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一個方便的替罪羊。”
顧行止唇角微不可見地弧起:“你不怕我要的是後者?”
“若大人要的是後者,昨夜就不會進這扇門。”溫阮回望他,“更不會把牌子給我。”
兩人目光相持,像荒野上兩柄刀背靠著刀背,又像冰湖上兩個人試探彼此的重量。片刻後,顧行止收回視線,轉身往外走。走到門邊,他停下:“有人問你昨夜之事,你怎麼說?”
“如實。”溫阮道,“灶台下的香囊不是我的,枕下的玉簪也不是我遺落的。有人想把東宮與冷宮綁在一起——這樣不論真相如何,受罪的都不是他。”
顧行止的薄唇動了動,似乎要笑,終究沒笑出來。他點頭:“很好。”
門開,雪光灑進屋。顧行止的身影沒入光裡,像一縷極冷的風。
阿瓔這才敢問:“主子,接下來我們做什麼?”
“寫字。”溫阮把桌上的破紙攤開,“把昨夜來過的人名、今日說過的話、一切可疑之處,按時辰寫下。再備兩封信,一封給羅太醫,一封給……外頭的人。”
“外頭?”
“我娘曾受過義士相救。”溫阮筆尖落下,“那人如今在城南開了一家藥鋪,名‘清和’。他若還在,就會認得我娘的字。”
她寫得極穩,像在把命運釘在紙上。阿瓔在旁邊默默磨墨,忽然覺得冷宮不像從前那麼冷了。
窗外,一聲短促的鳥鳴劃開陰雲。遠處宮鐘沉沉,像有人在厚重的天幕上敲了一下。
溫阮把最後一筆收斂,輕聲道:“不信舊情,從今日起。”
她抬手按了按鎖骨邊那點朱砂。那一點紅,像極深極深的冬夜裡的一星燈,微小,卻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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