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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约
望舒一夜梦魇,大汗淋漓,汗水一度浸湿了柔软的被褥。
房门被推开后出现了一张她没有见过的脸。她白花花的一头长发有些凌乱的盘在后面,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汤。
她只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哪来的老婆婆?”
那婆子见状也不恼,而是端着那碗热乎乎的汤一口接着一口给望舒喂下。
“来,小孙女。饿了吧?婆婆给你煮的汤。”
“你是?那个大哥哥的奶奶吗?”
待丰都下了朝会赶回来时,只见到自家的孟婆在那喂着床榻上的小团子。
他下意识就是皱紧了眉头,轻轻用法术捏起她拿着汤匙的手。
望舒被喂的有些发懵,但也没有再喝下去。
“孟婆大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拍了拍长裙上的灰,拿起空荡荡的汤碗笑道:“放心,不是忘川熬煮的。”
“吾信你还没这胆子。”
“陛下,我听闻冥界绛河可真是在这神界小孩身上?”
“孟婆大人……此事不必在孩子面前详谈。”丰都淡淡答道,“的确是在她身上,但是我已经在寻法子取出来了。”
“我知你对世人怜爱,也是神明,你不会害她。但在这小孩面前多说无益。”
孟婆淡淡地笑了笑,又怜爱地揉了一下她的头发退出殿外了。
丰都急切问道:“你可无碍?”
她如捣蒜般点了点头,用破布衣裳将嘴巴抹了干净,丰都这才发觉,她的衣裳自来了这偌大冥界为止还未换过。
在丰都的询问下,望舒也缓缓将前生道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唯独记得自己是月神,庇护百姓是她的使命。
她不擅长用法术还世人的愿。
在她待过的村庄里的人们供奉月神庙,那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仰。
他们向月神祈祷夜晚的平安,祈祷会诞下子嗣。
望舒法力低微,只能满足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久而久之的,祈愿无法被满足,恶人犯下的罪皆成为她的过错。
他们无法找到罪恶的根源,将错都算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仙头上,再容易不过。
他们推翻月神庙,放火毁坏所有的庙宇,望舒这才发现,她的身体和所能用的法术似乎都是来源于百姓的信仰和香火供奉。
于人类的寿命而言,她也不过只是个诞生了几个月的孩童罢了。
“不要!不要!”
火舌灼烧她的皮肤,每一寸都能堪称撕心裂肺地痛。
“不要!对不起!别烧了!”
无人知神痛,她在他们的眼里,不会痛的。
被烧伤的地方,如炭灰的焦黑。
望舒能清楚地看到身上的皮肉,从新生的嫩肉如蛆虫般蠕动合拢,后一瞬火舌便嬉笑着揭去这层薄痂,油脂从裂开的创口渗出,像有千万只食髓蚁顺着骨髓啃噬,又痒又痛到喉头痉挛,却连惨叫都被蒸成滚烫雾气。
最残忍的并非疼痛,而是神智始终清明。
火焰灼眼的噼啪声下,皮肉烧焦一厘便自生一厘。
烧得冒烟的庙宇和身体只她一人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明白。
绝望中,意识开始恍惚到将冒出的熏鼻烟气于不日前的香火蒸腾而上的烟气重叠在一处。
“阿娘!为什么大家都在烧庙呀?”那是不久前被她用微薄神力治好的孩童。
这世道不公如海,沉没了太多微末的祈望。
不久前,贫瘠得只剩骨头的妇人,夜以继日地跪在冰冷的庙堂石阶下,在呛人的香火云雾里一遍遍叩首。
“救救我的乖孩子!求您了,月神娘娘!”
妇人嘶哑的哀告带着粗粝的砂石感,却让望舒觉得温暖。
“我愿……愿用我的性命来换!求您开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破的喉咙里生生剜出来的血肉。
温暖的银光,曾如最轻柔的月光纱幔,拂过孩童滚烫的额头。
直到紧锁的眉头舒展开,痛苦的呻吟化作安稳的呼吸。
可此刻,焚烧的火焰舔舐着神像,也舔舐着她残存的意识。
“因为,这个神害得天下不平呀。” 妇人冰冷的声音将常羲从恍惚的烟雾中狠狠拽回现实。
她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仿佛要隔绝这亵渎与背叛的烈焰。
她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被愚弄后的麻木。
“别看,乖,阿娘带你走。”
望舒心头被揪得好痛,甚至比得过烧在身上的痛。
可是,明明……明明没人啊……
明明没人在揪她的心口,为什么呢……
那日,她打算在供桌下等待生命彻底被吞噬的终章。而那双属于丰都的手,如刺破黑暗的一道光芒,将她的命途照亮。
她不知在那刻,她额间被曾经的自己隐去的神印亮起微薄之光。
丰都的眸光隐晦着不忍,他启唇打断她的话:“后天修炼的神,主要依靠人间香火存于世间,你便是如此的存在。”
从丰都口中,望舒得知世上主要分六大界,分别为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
望舒应归属神界,为后天香火供养起的神仙,只依靠人类的信仰和供奉的香火得以生存。
丰都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望舒摩挲着说道:“你的本体……莫非是那神像本身?”
“此话是什么意思?”
“你初生时,连自己是什么化形的都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
“瞎说的。”丰都弃了寻她本体的念头。
“那…哥哥是?”
“你不必叫我哥哥,叫我丰都就好。”丰都扬起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他可不想被一个刚诞生的小毛孩被叫哥哥。
“我是冥界的掌管者,也被许多人称阎王。”
“丰都?我可不可以不这么叫你?”
“那你还想如何唤我?”丰都像是饶有兴致地轻轻坐在她的床榻旁,撑着脑袋听她叽里咕噜的小孩话。
“冥界的王,当然要叫冥冥。”
“还真是没大没小。”
他轻轻嗤一声,却还是扬起了唇角。
“我已吩咐冥界众生,你住在此处,此后是这冥界的小主人,亦是本王的养女。”
“你?我是你的……女儿?”
望舒眯起眸,眼神中尽是鄙夷之色:“你竟想占我便宜。”
“胡说什么,本王救了你。你不愿意也成,本王……勉强当你的兄长也无妨。”丰都被她眸中的鄙夷看得有些不自在,说话亦是吞吞吐吐的。
暗处,一位气场磅礴的年长女子深思熟虑地观望着一切。她的长相有几分与常羲的挚友风里希相像,却有截然不同的性子。
“陛下,可需处理?”
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无妨,不过是个小孩。”
“丰都陛下捡到这么个孩子,竟然还封他做了冥界的小殿下。”
属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碍于要禀报一切情况的职责全盘托出。
以丰都所为,她定不会是一般的孩子。”她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面前的清茶淡淡说道:“他的脑袋又没得病,身为一界之主,必然要担起责任。”
“我已以身殉道,许多事都不必再秉于我。”
“陛下。”属下的脸色平添几分忧愁,“属下会找到解决之法的。”
“不必。以身殉道,没有彻底消逝已是上天仁慈。”
言罢,她不过淡淡扯起嘴角,眼中难掩三分秋色。
她的身躯变得渐渐透明,看来她又要消失一段时间。
真是不知下次重聚魂魄,又待何时。
面前的茶盏升起袅袅青烟,顺着忘川流动的方向渐渐隐去。
顺着青烟而上的方向,混沌界中日神羲和的额间神印亮起。
他抚过那处印记,眼中晦暗不明。
是她,是常羲入凡尘的征兆。
日月双神,自诞生起彼此感应,偶能共感。她和他,不会分离,也不能。
“这世上生灵,需遵循他们的生老病死,你可敢否认?”几日前的羲和淡淡说道,他的眸中倒映出康回的影子。“按天道所示,数万万年皆无崩坏之果的天下,又有何好修正那些细枝末节的。”
“细枝末节?”
他看常羲唇色一白,常羲心脏处传来阵阵钝痛,羲和所言不过是将这天下生灵的生死苦痛看作细枝末节的小事。“为何自渡劫难的人,也要强以天道拨正。在你和帝君眼里,那些人命又或是神命不过草芥罢了。”
羲和淡淡答道:“我不愿同你一般做无用之功,一旦与天道书有所违背极有可能引起天灾,如若事先修正,事情倒还有转圜余地。”
“为什么你不去尝试改写天道书?”
“试过了,改不了,也灭不掉。”
羲和微张了唇,最终那双金瞳只是落在常羲的脸上,一言不发。
“日月星辰向我昭示,若我下界一趟,还有转圜余地。”
“这混沌之界还需有神明驻守,你何必去扭转改变不了的事实?”羲和的目光有些无奈地瞧向身旁的常羲,“做这比天地寿命还长的神明,拥有无任何神明能比拟的神力守住这世间,难道对你来说不够?”
“当然不够。”
月光映出她半张白皙又清冷的面容,她骨相冷冽,唇色极淡。
“羲和,只因我想要的不是做比世间寿命还长的神明。”常羲总是如此“固执”,“如若坐上这高位代表什么都救不了,我便就只想要普通些,再普通些。这样,我就至少不像个只能旁观而无力的神。”
“羲和,我愿守世间正道。”
“可我不愿守着拥有这般天道的世间,哪怕一个时辰我都厌恶。”
“为何?”羲和都未发觉,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只因若我守了这样的天地,我会觉得愧对他们。”
“……”
“此去一番,羲和,帮我保密。”
“你何以笃定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常羲身形一顿,目光流转到羲和身上时像是无奈地笑。
“我知你品行为人,此等事上,你绝不会背弃我。”
“你要我一个人孤身守在此处多久?”羲和默许地问道。
“短则数日,长则千年。”常羲最后一次带着千万年的记忆望向混沌界千万年不曾变过的光景答道:“我会将我的记忆和九成法力封印,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解封,最迟不过千年,我自会回来重新镇守混沌。”
千年于羲和和常羲,以及大多数神界的神明来说不算什么漫长的岁月。对于羲和和常羲来说,千年不过弹指一瞬。六界的时间流逝速度近乎一样,仅在意外时会有细微差别,可六界生灵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却不同。
“你要去哪?”
“投于下界,不知命运,可能是世间一浮萍,亦或许只是做个散仙。”
常羲淡淡地笑了,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额间印记飞出耀眼的银白色的光茫后,那之后,混沌再无她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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