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转眼间，冬逝夏至。
　　花鸟巷深处，梦回猫铺。
　　清晨，小绿推开了水离的房门，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跨过横卧在地板上的酒鬼，踢开酒瓶，来到窗前，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打开了旧窗，密不透光的房间瞬间敞亮了不少。停驻在院子里的风穿过繁密的树梢，携着晨露涌了进来。斑驳的光照在了老妇人那张皱纹纵横的侧脸上，而这个老妇人正是水离所化。他只有在内心极脆弱时，才会变作迟缓的老妪模样，以此来模糊伤痛所带来的记忆。
　　这世上的妖，为了像人，其容貌会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变化。但水离很不稳定，他的容貌是变幻无常的，这就让夏之生莫名多出了很多远房亲戚。
　　众所周知，猫铺的老板夏之生若是还在世的话，现已是个九旬老人，但平日里鲜少有人见过他，只因他从不以夏之生的面目示人，他讨厌学着人的模样老去，所以直到入画前，私底下，他都还是六十年前那个初到这座城时的夏之生。城一直在变，只有他却未曾老去。
　　“水离，快醒醒！”小绿俯身怕了拍水离那张松垮凹陷的脸，口中喃喃道，“怕不是醉死了。”
　　停留在脸上的温热触感，迫使水离抬起了倦怠的眼皮，当他看清眼前人是小绿后，又索性闭上了眼，背过身，继续着那场未完的梦。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了。梦里，他差点就见到星烁了。
　　“水离，你再这样醉生梦死下去，猫铺就真的要倒闭了。”小绿背着光低声抽泣道，“我好像生病了。最近几日，我的身体有些潮湿，脚上的皮肤也开始发溃，影子还跟着变了形。我这是要死了么？可我还那么年轻。呜呜……”
　　“够了！”水离被聒噪的小绿吵得睡意全无，他转过身，阴沉着脸，缓缓坐立起来，声音沙哑道，“自从夏之生走后，这猫铺就全乱套了。你作为他的“亲孙女”是一点没遗传到他的生存技法啊。”
　　“夏之生他不叫夏之生了，他叫墨玉。”小绿想着画轴上的题字纠正道，“我们应该叫他墨玉的，不是么？！”
　　水离听后，脸色越发难看。从始至终，他只认得夏之生。他在瞪了眼小绿后，勉强支撑起孱弱的身体，踱着碎步走出了房间。
　　半月前，猫铺还是猫铺。半月后，猫铺就随同雨水流走了，任凭怎么找都找不着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和小绿都病了，他还擅自把病因归咎到了这场长达半月之久的怪雨上。
　　阴雨不断，导致了置放在窗台外的，那盆瘦小的爬山虎一直淋着雨，它埋在泥土里的根都快被雨水浸烂了。
　　水离站在窗台处，躬着背，静静地望着院内，光影之下那些被雨水唤醒的鲜活生命。他内心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想让小绿活过来。或者说，是他想活过来了。
　　想着想着，水离就情不自禁地向着那盆爬山虎，伸出了枯瘦的双手，缓慢地将它移到了院子里的大树下，并从花盆里翻出了它潮湿的根，放在太阳底下晾晒了几日，后又重新换上新土。没过多久，小绿的病就痊愈了。接着，雨水送回了猫铺。水离也找回了丢失的自己。
　　自那日过后，阁楼里暂停的老钟，又开始走动了。时间回来了，除了猫铺的。猫铺的时间已经被夏之生带走了。
　　在夏之生离开前，他还特地为小绿在人间弄了一个新身份，并让小绿以他的孙女之名接手了猫铺。至于猫铺的租金，他已续交了十年的。
　　如今的猫铺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繁忙的景象。
　　有一日，一个无影人突然出现在了花鸟巷，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打探着什么。闲逛的水离一眼就识破了他的身份，残缺的影子，阴冷的气息，皆是来自于地下。
　　他的出现不稀奇，稀奇的是他那被背包压弯的背，空瘪瘪的背包里究竟藏着什么重物才会让他行走如此吃力。于是，水离在尾随至巷尾时，趁四下无人，迅速把他控制在了一处墙角，还威逼他交出了藏在包里的东西，竟是溯幸口中那本被偷走了的寻影簿。没想到，他也做了和溯幸当年一样的事。只是如今的他，再也找不到像猫巷那样的庇护之地了。
　　在处理完无影人和寻影簿后，水离回到了猫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从小绿口中得知了陆生的一些秘事。
　　其实，早在那日，小绿就已知道自己和陆生不会有结果，她也明白夏之生的用意，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忘川，除非忘川干涸。
　　至于陆生，他之所以去苍岭城，是因为补影子的人会随时出现在人间的某处禁区。此人精通炼影术，经他之手修补的影子可维持数年之久，多少无影人对此趋之若鹜。
　　无影人，他们从出生那刻起，就已知晓自己没有影子，为了不暴露在阳光下和出现在寻影簿上，他们会通过吃别人或动物的影子来补自己的影子。而那些被吃掉影子的人或动物，只要重回到有光的地方，影子就会复原。
　　所以，在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存在的，一种不存在的。光会予以他们证明。
　　而水离就像游离在这世间的无影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似乎只有离开，他才能回到最初的地方，才能看见曾经照亮青丘的那颗星。
　　此时此刻，身处猫铺的他早已不属于猫铺。院子内，当他与往昔擦肩而过时，空洞的心再已无法填满。现在，他只想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抹掉，什么也不带走。
　　小绿就这样隔着窗，静静地望着水离，他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整个院子，空得好像只剩下他了，但又好像不止他，还有他的影子，一个像他的影子，一个想要挣脱他的影子。在光影交错中，他开始变得透明。渐渐地，他消失了，小绿看见了。
　　午夜，人间的另一处禁区。
　　惨白的月光下，古旧破败的站台上，挤满了一群即将启程的匿名客，他们身份不详，面容不清。他们像人，像妖，又像鬼。水离就藏于其中，隐入月色，心随星动。
　　而这片禁区是由一条没有尽头的铁轨、一张不知目的的无期车票和一辆只搭乘离客的列车拼凑而成的。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离别，也是一次不问归期的寻找之旅。
　　如果到站了，它不是结束而是未知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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