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影逐光记

　　二，忤逆者

　　“我说，小——少——爷——！”
　　来人拖长了音调。羲雩没理，就听得头顶一阵“簌簌”声，某人用脚勾了树枝，整个人倒挂金钩，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在做什么？”穆荼笑道。
　　“没做什么。”
　　“哦~那就是，想去做什么？”
　　“找我哥。”
　　“不用去急着给他挡刀了，我都解决完了。”穆荼脚一松，整个人向地上坠去，又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地，“嘿咻。”
　　羲雩皱眉：“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穆荼摆手，嬉皮笑脸，“几个明神境的喽喽，挥挥手的事。”
　　“那你拦着我作甚？”羲雩拍了拍穆荼的脑袋，“我去找羲肜聊些事。”
　　“找他啊……什么事？无不无聊？陪我练剑？”最后一句才是目的，穆荼说完笑眯眯地拦在羲雩身前。
　　有古怪。
　　羲雩往左走，穆荼拦过来，羲雩往右走，穆荼又拦过去。两人拉扯半天，羲雩投降：“野寂宗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但至少比你哥清楚。”穆荼抱了剑，优哉游哉地说，“我的好少爷，这半个月不到，你都给你哥挡了几波刺杀了？这次来了整整五个明神境，下次那野狗宗怕不是要出动合心境刺客了。同一境界，这我可没办法轻易解决。”
　　“他是我哥。”
　　“对对对，他是你哥。羲肜那货还行吧，可你那爹，不是我说，真的把你当儿子看吗？我的小少爷？”穆荼今日语气像被辣椒呛了般冲。
　　“你有什么发现？”羲雩不愿聊这方面的事情，直奔主题。
　　穆荼瘪了嘴，不情不愿地说：“我问过那群人了。衡天书院近日得了一份秘宝，对修炼有益，你那爹毫不犹豫给了你哥，结果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野狗宗就来找麻烦。”
　　眼睛一转，穆荼轻笑一声：“若是去问你哥，估计得到的回答只是如此。”
　　“另有隐情？”
　　“当然。羲雩，你知道神吗？”
　　“神？”
　　羲雩当然知道。
　　世间修为有九重境界，引灵，煅体，筑基，明神，合心，逍遥，凌虚，自照，归一。说是如此，但传闻千年前存在第十重境界，神。
　　换个说法，就是飞升。
　　可惜无论传说中的神界如何绚丽，到底是在千年前那场大战中消失了。如今提到神，只会是达到“神”境界的线索。即使大陆上目前未有达到九重归一的修士，但能助归一境界飞升的机缘，哪怕是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也够其余境界修为突飞猛进。
　　不必让羲雩猜测，穆荼直说：“你哥身上有神的线索。”
　　“确切来说，是羲家祖上出过一位神。”
　　“羲家每一任家主继任时都要改为统一的名字，羲禘。”羲雩推断道，“并且，下一任家主继任者会参与一个祭祀仪式。由此看来，羲禘是那已陨落神明的真名，而所谓神的线索，则是羲肜不时跟随父亲离开的原因。”
　　“对啦，我们的小少爷就是聪明。”穆荼开心地晃到一边，让开了路。
　　“你又在想什么计划？”羲雩睨了穆荼一眼，觉得对方没安好心。
　　“猜猜？”穆荼嘴角扬起，眉眼弯到一个俏皮的弧度，“是羲雩的话，这次绝对猜不到。”
　　羲雩叹气：“你可别干傻事。”
　　“错误。”穆荼摇头。
　　“嗯？”羲雩意外了，“这就错了？”
　　“对啊，因为我的计划是……”
　　穆荼忽然迈出一步，立到羲雩面前，认真与他对视：“我们逃跑吧，羲雩。”
　　羲雩一怔。
　　“为什么要逃跑？”
　　穆荼晃开，夹着剑夸张一摊手，无奈摇头：“唉，我都快被这个野狗宗烦死了，这书院还任由刺客来去。这么大块儿地方，最后就我一个人忙活。”
　　“你想去直接解决野寂宗？”羲雩按了按太阳穴，“野寂宗宗主已达逍遥境大乘，就算你我二人合力，也没办法击败对方。”
　　“那可未必。”穆荼不知哪儿来的自信，“什么时候走？小少爷？”
　　“你真以为我会跟你去啊。”羲雩白了穆荼一眼，“我离开几日，羲肜不知又要惹上多少麻烦。”
　　“他是他你是你！”穆荼反驳，望见羲雩的脸色，投降，“好好好，他重要他重要。”
　　“只是啊小少爷。”
　　穆荼无聊地拈来一片树叶，凝了些许灵力往羲雩的方向投去，被羲雩随手挥开。
　　“总要让你哥学会自保吧？”
　　“……”
　　“再说，书院一直把这担子丢给我们，不就是看我们傻嘛。”穆荼嘟嘟囔囔，“我的小少爷啊，你当真以为你离开后，书院就对这些刺客没辙了？”
　　“……”
　　“而且……”
　　“投降。”
　　羲雩被穆荼吵得头疼，偏偏对方说的话每条都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他和羲肜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相较于他这个正妻所生的孩子，父亲更偏爱与年少时的恋人私自结合而诞下的羲肜。
　　当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以父亲的初恋投井做结。因为那只是一名普通人家的小姐，修士宗族处理一个普通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那以后，父亲被迫与他母亲联姻，而后诞下了他。
　　父亲不待见他。母亲只是将他当做吸引父亲注意的工具。父亲夸羲肜有很多种方法，对他的夸赞只停留在天赋异禀的修炼速度上，还是为了不拂了书院几位长老的兴致。
　　后来父亲看他修为高，又让他当羲肜的替身。对外宣传的大少爷和实际上的大少爷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待遇也是不一样的。
　　按理来说，他应该会嫉妒羲肜。
　　可就是那个脾气不好，老觉得自己抢了他风头的羲肜，却是这个家对他最好的人。
　　一边嫌弃他这个弟弟，一边在父母不平等对待的时候叫囔出声。
　　“再怎么说这是我弟！又不真是侍卫！”
　　那是很小时候的事。父亲遇刺，现场一片混乱。但衡天书院内能撒野到几时？几名刺客很快落网。为首那名刺客心一横，见兄弟俩中羲肜站的离他近，也不管什么大少爷二少爷，伸手就要捉来当人质。
　　他出手。羲肜只是受到惊吓，手上被划了道口子。他受了伤，一身血，自己拿灵力止住。刺客已死，奴仆们在处理一片狼藉的现场。母亲走过来，扇了他一耳光。
　　“你怎么能让你哥哥受伤！”
　　“对……”他下意识要道歉，可眼前一暗。他茫然抬头，看见母亲被撞到一边，惊愕的目光。而那个记忆中不熟悉的兄长护在他面前。
　　然后喊出了他无法忘却的那句话。
　　父亲也走过来，可他的哥哥还在喊：
　　“是我，是我贪玩荒废功课，是我躲不开！你，你打弟弟做什么？！”
　　“……”
　　所以，他可以恨他的父母，但他唯独恨不动他的哥哥。
　　说实话，羲雩也学不会恨。
　　但……正如穆荼所说，他该放手。
　　他护不了羲肜一辈子。
　　“所以，我们的小少爷，决定好了吗？”穆荼问，阳光落在他的眼中，亮晶晶的。
　　羲雩看着眼前他捡来的孩子，无奈一笑：“听你的。”
　　“好咧！”
　　穆荼欢脱起来，将剑往腰间一别，长腿一迈，几步上前把羲雩打横抱在怀里：“走喽！”
　　羲雩被他这般动作一吓，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词：蓄谋已久。
　　“不，不收拾行李？”
　　穆荼蹿了半座山，羲雩才憋出一句话。
　　“哦，那个啊。”穆荼满脸得逞的得意，笑得灿烂，“我昨天就收拾好了，就等我们小少爷一声令下，跑路！”
　　羲雩拽了拽穆荼脸侧垂落的发丝，愈发无奈。
　　他是不是对这孩子宠过头了？

　　“考虑好了吗？”
　　那是一天前的事。
　　穆荼走进阴暗的洞穴。他是习惯性微笑的，毕竟这世上值得开心的事有很多，可不知为何，遇上与那人相关的事，他笑不出来。
　　就好像心头积压的痛苦太多，压平了他的嘴角。
　　翻涌而上的其他情感，是厌恶与倦怠。
　　“最后一次机会。”
　　鞋尖碾上对方胸前的伤口，他问：“关于神的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没有，没有了……”地上血肉模糊，勉强看出是个人形的怪物哭嚎，看不清的虫子在他血肉中进进出出，“求你，求你让我死，让我死掉——”
　　“也就是说，灭了野寂宗，找麻烦的人就会少点？”
　　“是，是……啊——！！！”
　　“你，撒，谎？”
　　“没有！我没有！啊——！！！”
　　穆荼又盯着眼前那坨血肉看了一会儿，最后耸耸肩，叹气，故作轻松地露出一个笑脸：“我开玩笑的。”
　　“我很满意。”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唇边吐出血沫，那怪物激动得颤抖起来。
　　“当然可以。”穆荼说。
　　手指抚上辨不清五官的头颅，他在充满希冀的目光中轻轻搭上怪物的天灵盖，然后五指骤然发力。
　　清脆的骨裂声。红的白的胶状液体飞溅开。他松手，面无表情地擦去手上的残留物。
　　那团血肉无力地瘫软在地，同其他几团混合在一起，成了蛊虫狂欢的温床。
　　羲雩……
　　穆荼默念这个不知念过多少遍的名字。
　　羲雩。
　　不可以。
　　只有羲雩不可以。
　　动他，绝对不可以。
　　六层逍遥啊……
　　穆荼眼神晦暗。
　　就算是归一境的强者，也不行。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
　　衡天书院清剿了五毒宗。五毒仙人的毒窟里被发现仍有幸存者。
　　一众人忙忙碌碌。其中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时的羲雩不过十一岁，古怪地盯着毒池旁一根深入池底的锁链。见没人注意，他伸手去拽。这一拽不要紧，只听得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动，一个铁质的笼子就那样浮出了毒潭。
　　笼子里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孩子。
　　羲雩惊觉那孩子还有呼吸，立刻催动灵力施救，用布裹了就比自己矮一点的孩童，跌跌撞撞往随行的医修那边跑。折腾半天，到底给救回一口气。
　　孩子醒了，一句话都不说，有气无力地睁着一双眼睛，仿佛木讷的泥塑。
　　无论怎么碰他，都没有一点反应。
　　喊他，似乎听不见。
　　问了神智仍存的幸存者半天，最后仅知道这孩子待在毒窟的时日比他们长，孩子姓甚名甚，家在何处，自是一概不知。
　　处理掉好了，就像那些已经神志不清的幸存者那样。
　　但羲雩摇头。
　　“我救的人，我来养。”
　　不知为何，好像在他牵动那根锁链的一刻，命运开始相连。
　　又或者说，在这孩子身上，他看见了什么呢。
　　大人们不懂。但毕竟是二少爷发话，他们顶多疑惑片刻，就将这件事咽到肚里。
　　羲雩将这孩子带回了所住的院落。
　　一开始那孩子什么话都不说，每天缩在屋子的一角，拽不出来。羲雩没去逼迫他，而是保障孩子一日三餐的同时，自顾自做自己的事，偶尔空闲，会在屋内弹琴。
　　过了一段时间，那孩子就坐到琴边上了。
　　再后来，羲雩到院子里吹笛。
　　孩子会在羲雩在的时候往屋外走，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
　　又过了一段时日，羲雩不在的时候，偶尔，阳光好时，孩子会自己出来坐在院子发呆。
　　羲雩闲时会教孩子认字。孩子不说话，只听。羲雩问他，孩子会点头摇头。
　　羲雩以为孩子是个哑巴。但他不介意。
　　孩子开始黏着他。
　　有一天，孩子跑到了学堂。其他人是知道羲雩养着一个哑巴，嘻嘻哈哈地笑。羲雩不说话，招手让孩子坐到自己身边，一起听课。
　　羲雩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耐心。孩子不说话，受欺负了也不说话。像他一样。
　　可他们又不一样。孩子是自由的，可以不受欺负的。
　　羲雩要先自己学好了，被夫子认可了，再教孩子剑法。
　　他们无声地相处了一年多。直到有天，羲雩回来，听到一阵古怪的歌声。哼哼唧唧，不成调子，孩童的声音尖锐得要命。听了半天，才听出是他平日爱弹的曲调。
　　他走进院子才发现，“哑巴”说话了。
　　被他吓了一跳，孩子失了声，可怜巴巴地钻到石桌下，眼睛盯着他看。
　　羲雩上前领孩子回屋，给孩子泡了一杯糖水，他知道孩子喜欢糖。突然，他想起还没给这孩子取过名字。拿了纸笔过来，他问：“你有名字吗？”
　　孩子放下糖水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羲雩一会儿，点头。
　　这可出乎羲雩意料，他都做好取名准备了。
　　“你的名字是什么？”怕惊扰到孩子，羲雩努力柔声问。
　　孩子歪头努力想了想，最后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伸手拿起桌上的笔。墨水落在白纸上，一笔一划，一笔一划，仿佛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两个字逐渐成型。
　　孩子放下笔，怯生生看了羲雩一眼，手舞足蹈地比划，支支吾吾说出那两个字：
　　“穆荼。”

　　养残了。羲雩心想。
　　如果不是怕被暗卫发现逮回去，穆荼现在真想大笑出声。羲雩仰头见穆荼憋笑憋得脸都扭曲了，所能做到只有一句话：“正常点。”
　　“是。”穆荼忍笑答应，跳出最后一道结界。
　　“我们出来了，我的小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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